拯救世界,社會企業行嗎?

吳宗昇 /輔仁大學社會系

拯救世界總得有個開始

實在很羨慕那些出口成章,信筆拈來就能寫稿子的人。

許多人寫東西都有各式各樣的怪癖,我的是對家庭整潔比較有貢獻的,刷馬桶、把書排成一直線、打掃房間之類的。這兩個星期因為這稿子,我把房間整理好、浴室刷的亮晶晶,外加抹地擦窗戶,幾乎把所有家事都做盡了,還是只有這個開頭詞。但總得先寫個什麼,不然檔案只有檔名也不是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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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昇老師來拯救世界了!!!】

資料來源:http://i1.ytimg.com/vi/-P_4uF_ra4M/hqdefault.jpg

欠稿莫欠巷仔口的小編,一定要切記。(小編註:還拖欠稿子的諸位大德,請自己看著辦!他擁有神奇的催稿手法,不逼人、又替人著想,讓人幻覺若是稿子寫不出來,好像虧欠巷仔口成千上萬網民一個公道。感覺沒有搬個箱子,拉把椅子到巷仔口開講扯一下,實在是無顏見江東父老。

好了,自我告解完畢,回到正題。我想分享一些焦慮給大家,這一兩年最近火紅的社會企業到底是什麼?真的有那麼厲害嗎?社會學該去分杯羹嗎?

社會企業是超人?蛋塔?還是大統橄欖油?

社會企業(social enterprise)是這幾年很流行的名詞,大略的定義是以商業手段解決社會問題的經濟組織。[1]它跟社會創新(social innovation)、社會創業家(social entrepreneur)、設計思考(design thinking)等概念常常會連結在一起。舉個例子來說:「一個社會創業家用了設計思考,組合現有的技術,創造一個聽障者使用的唇語辨識系統,將之裝配在眼鏡系統中,讓人們只要動嘴唇就可以溝通,這是一個嶄新的社會創新,它改變了人類的溝通方式。之後,他們成立一家公司永續經營,我們稱之為社會企業」。

有沒有感覺一切都很美好?

在這種想像下,社會企業就像超人,擁有超凡的能力,可以解決任何無法處理的社會問題,給予世界美麗的希望和未來。但是超人不用吃飯、不用上廁所嗎?超人的薪水誰發、有沒有例假日?

這一種過度期待的想像,觸發了無以數計的創業者投射改造社會的理想,讓創業者在這幾年間迅速的增長。

這當然有可能造成第二種效應,就是社會企業成為流行的標誌,類似十年前的蛋塔效應,大家起而效之,到處開設蛋塔店。

這個現象從數據上也可以得到證實,在過往十年中,關於社會企業的報導大約有300則,其中在2013年上半年就有150筆以上。[2]經濟部商業登記名稱中有社會企業的大約有30多家,其中有29家是在近3年內成立的。有一項數據更驚人,近3年已經舉辦過超過15場大型社會企業相關研討會,許多研討會甚至還一票難求,就像熱門演場會的門票,一兩天內就會清空。

蛋塔

【社會企業越來越多,會不會有崩盤的一天?】

資料來源:http://img195.imageshack.us/img195/6899/1819941252398194127.jpg

第三種想像則是懷疑論者,跟最近的大統橄欖油有點關係。有些人認為,社會企業作為一個企業體,採取降低成本、獲利極大化個過程必然包藏許多禍心。社會企業有可能利用社會大眾對於慈善、社會公益性的愛心包裝商品。販售出的商品必然有許多掛羊頭賣狗肉的東西,是一種利用社會大眾的良善,博取商業利益的偽裝組織。

情感上,我支持第一種想像,策略是先讓社會企業有發展的空間;行動上,我是個不理智的粉絲,搖旗吶喊也有一份;可是理智告訴我,第三種想像不是沒道理的,說不定前面兩種都假的,我們吃的油都是被油商混過的,小心謹慎至上。但小心那有用啊,現在到底誰沒混油阿?

社會與企業的關係是???

社會究竟是什麼?如果要定義社會企業,是不是要先定義社會?或是「社會的」是什麼東西?

號稱最會研究社會的社會學,對這個論題卻顯得相當薄弱蒼白。

這種窘境特別容易發生在企管研究所的課程中,最常被問到的問題就是:「社會是什麼?為什麼社會學的社會這麼複雜?」三人以上是社會、群體互動是社會、組織行為是社會、族群是社會、符號象徵體是社會、文化價值體是社會,連空間都分社會或地理。更窘的是,好像凡事加上社會學,就可以言之成理。文化社會學、經濟社會學、家庭社會學、科技社會學、醫療社會學、產業社會學….,那請問有沒有食物社會學、無聊社會學、魯蛇社會學之類的?

有,魯蛇社會學是我們最重要的專長之一。經濟學關注選擇,而社會學關注限制。[3]魯蛇就是一種被限制的生物,只能在地底扭曲的爬來爬去。

別的不會,我們很會觀察魯蛇的人生。我們喜歡看被限制的人們,那些被無形力量牽引的大眾。大凡企管不研究的,我們幾乎都包了。我們有街友、遊民、流浪漢、娼妓、污名者、失業者、生病的人、逃家的人、各式各樣的魯蛇。社會學可以說,是一部由魯蛇出發而構成的系譜學…(誤)。

只要你們不問社會是什麼,社會學都能講….(逃)。

…………分隔線

好,想要正經的是不是….(遞枕頭)。

社會學通常將企業視為一種經濟組織(熊瑞梅,2008),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企業與社會的關係就是經濟與社會的關係。目前將這種關係分成三類,分別是合作、隔離與衝突(潘美玲,2003),衝突的部分可特別看到家族企業的例子(王宏仁,2001),合作的例子可以看到群族經濟(曾嬿芬,1994),合作又隔離的可以看到如藏族的毛衣經濟(潘美玲,2012)。從理論派別出發,有衝突論、功能論,還有極為強大的系統論。我們也可以提供浪人社會經濟理論,曾經從事銀行業的齊美爾(Simmel)等另類商品,他很會酸馬克思喔。如果想要理解企業與社會的關係,就要從200年前開始說起,工業大革命之後,農民離開農地進入工廠,他們的生產的價值都被剝削走了…….然後資本主義興起,經濟的關係取代了社會的關係…..然後資本家都很糟糕….然後以後我們唸完書之後,可以去賣雞排….(大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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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蛇社會學,最後是去賣雞排?】

對不起,我實在是無法正經起來。倒不是這些經典沒有吸引力,而是因為在激昂的學術洗禮後,面對社會實體衝擊而產生的「自我斷裂後不正經」徵候。

社會是什麼?我們真的看到社會什麼嗎?

套一句攝影家卡帕(Robert Capa)的話:「如果你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離戰火不夠近」。我們,真的接近戰火嗎?

走向大統橄欖油的社會企業未來?

如果說,把目前對於社會企業的期待分成「超人、蛋塔、大統橄欖油」三種樣態的話,我認為日後最真實的狀況會是大統橄欖油。

所有過度美好的期待將會回歸實質面,該組織將會面臨獲利、效率、市場競爭的所有衝突,社會理念和獲利邏輯的糾葛,會陸續出現更基本的「公義」問題。如利害關係人的利益衝突、勞動者權益、環境污染、社會負面效應等等。

流行的風浪將會退去,退潮之後就可以看到誰在裸泳。缺乏有效商業模式和資金流的問題會一一出現,過度獲利而無法實踐原有社會理念的組織也較能清楚被辨別。能留下來的,或許就是那種能提撥超人退休金、降低職業傷害、組成復仇者聯盟的組織。

我認為,這才是實際的狀況。社會學很會將社會分析到紙上,但對於社會實際的運作著力其實很少。真正的社會生活要吃飯、要大便、要有退休金、要有防治超能力(理念)對抗後的職災保護機制,社會價值的實現需要面對更複雜的情境。很可惜的,我們常常很謹慎的將之供奉於神旨高堂,而完全忽略它所需要的社會實體基礎。不然,就是過度利益化的斤斤計較。

實際生活的社會,就像大統橄欖油,會混雜不純的利益成分。這並不是為大統的高振利說項,但那絕對是企業經營的一種類型。在獲利的誘惑下,小心的走著法律規定的界線。但你能說它不是社會企業嗎?它養活了200個員工,照顧了200個家庭,一樣發揮了經濟的社會功能。但這種說法對嗎?

這種說法的危險是,它缺乏「公共利益」的關懷與行動,這就是社會企業的「社會」,它並不應該是某種組織或群體名詞,而是該群體的社會利益,或是指向層次更高的社會價值。但許多社企創業者可能從沒想過,他們想處理的社會問題是什麼、理念是什麼,他們的商業工具要對話的對象是誰?講白了,就是「社會」這個角色缺席了。社會企業的「社會」,並不是被定義的名詞,而應該是一種需要被彰顯、被滿足的社會利益,它能帶來更高的社會價值。簡化來說的話,就是那些國家或市場無法供應的弱勢者需求。

但麻煩的是,企業的演化過程並不是直線的,也不是固定的,經濟組織的功能也會隨著時空脈絡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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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企業的未來前景堪憂?】 

資料來源:http://news.pts.org.tw/images/news_pic/252842_Still1018_00001.jpg

比如說,大統橄欖油在創立之初,利用煉油的技術,在市場取得一席之地,並雇用當地許多人。在那個時空中,高振利確實透過商業手段,創造許多正面的「社會效益」,讓許多家庭享有幸福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大統某種程度上可說具有社會企業功能的,儘管他一開始並不是為了社會利益而出發。

可是到了現在,就變成就純粹以獲利為導向,透過不當的混油過程,間接欺騙消費者的企業。這個行為所造成的負面效應高過於正面效益,連基本的法律規則都沒有辦法通過。應該說,他犧牲社會的利益,滿足他的經濟需求。

…………………(好用的分隔線)

好吧,如果社會學是一部魯蛇鬥爭史的話,那麼社會學就應該在社會企業佔有一席之地。

假設社會企業是解決社會問題(social problems)、滿足社會需求(social needs)的經濟組織的話,並試圖透過這些特點與企業角色區分開來的話,那麼,毫無疑問它就需要大量社會學的魯蛇研究。天龍人的社會需求可以透過貨幣交換、權力鬥爭、家庭網絡解決,這也是天龍人很擅長的事情。但魯蛇(各式各樣被污名的蛇,也請先原諒我現在過度簡化使用這一詞的過程),缺乏經濟網絡和工具、缺乏強勢的法律語言、他們的社會支持網絡支離破碎,使得爬說語長期被視為低階的、攻擊性強的、甚至是污名的語言。

社會學觀察社會現象、瞭解社會、研究社會問題,但我們甚少嘗試去解決這些社會問題。或者說,我們常以綠巨人浩克的方式解決問題。我們喜歡變身成為龐大的神人,以社會運動或是在某些神聖性論述場域發出關鍵性一擊。感覺我們很喜歡悲壯、陽剛式的對抗方式。

這種方式其實也挺好,也證明社會學科之大用。但如果有更多的可能性,更接近實際生活樣態的操作方式,會不會有趣一點?

將限制變成機會:從很小的事情開始,社會就會改變

2013年10月,我去參加東亞金融受害者聯合會的時候,透過扶助律師的翻譯,拜訪了日本大阪西成區的NICE企業。我問他們,如何蓋出五棟社會住宅,完成規模這麼龐大的社會事業。竹中伸五先生說:「從很小的事情開始做,社會就會改變」。11月來到臺灣,他又說了一次。

那是一種非常柔和的說理方式,溫暖而堅定。

聯合報記者黃昭勇特別針對這事情,寫了個報導:

許多沒有浴缸的日本人多數為貧窮者,依賴政府發放免費泡澡券。2001年,日本政府打算停止發放洗澡券,因為沒有浴缸設備的家庭愈來愈少,但在西成區,很多家庭的洗澡間狹小、髒亂。

怎麼辦?

他們與大阪市政府合作推動成立「澡堂會員」,讓生意愈來愈差的澡堂經營者知道使用者在哪裡,並由這些澡堂提供100日圓的折價券給60歲以上的居民,就改變了澡間變少、生意變差的問題。竹中說,即使只是便宜100日圓,因為心態與作法改變,問題就解決了。這是一個住民與社區經濟成功共生的典範,因為這個典範,又擴大到健康會員、食堂會員與區域互助等等領域。

日本NICE的澡堂

【NICE的澡堂、小小的,但聽說晚上很熱鬧】 

NICE並不是一個封閉的社區,週遭還有大量的私有住宅和國宅,他們就隱身在開放性的區域中。後來陸續又開了藥房、便當店(雇用殘障人士)、咖啡店,還有特別針對老人、殘障者、小家庭的各種社會福利服務辦公室。

我特別跑到他們的食堂吃了一頓飯,其實並不算特別便宜。但是美味和份量都非常足夠,可以自由地添加白飯,對於勞動者有很大的誘因。

NICE的食堂

【NICE的食堂】 

類似的案例也將會在台灣發生。OURS和崔媽媽都已經在進行評估,試圖營造共生的社會住宅生態系統。當然,共生社區原本就存在,只是一般時候我們並不會特別注視。如中壢的希伯倫社區,就是一個標準的共生系統,甚至發行自己的貨幣。但差異是希伯倫採取封閉的社會系統,以保護未成年青年或一些特殊境遇的人。

這種將限制變成機會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說大誌(The Big Issue)也是個標準的例子,將街友變成適當的販售員,在解決社會問題、商業經營之間取得一個和諧的平衡,將限制變成機會。

我想說的是,限制和機會可能只是一線之隔。結構並沒有那麼容易改變,但是翻轉自己找到可能性和樂趣總可以吧。這一點,我非常贊成陳東升老師關於社會創新的看法。

可是困難的是,這種幾乎奇蹟式的逆轉並不是隨便就可以發生,所以竹中伸五的話才特別有意思。就是那種從很小的事情,一點一點的累積,雖然緩慢但是非常結實的發展過程。

所以,我始終覺得,社會企業或創新這種東西實在是一點都不fancy,也很難是流行之後就會成立的事物。要做這個東西,多少都要點覺悟,非得在某些事物上進行長期的投資和關心之後,才可能會有一點點的進展。周星馳就說:「要有很多很多努力,才能有一點點成功」。那些讓人噗地笑出來的東西,要很努力才能想出來的阿!

社會企業能拯救世界嗎?

各位看倌如果看到這裡,應該可以猜出來小弟的答案了吧。

別傻了,社會企業想拯救世界,真是想太多了。要是能讓這個有趣的事情,慢慢與其他東西結合,找到一些不錯的經營模式,不會到處亂混油亂標示,就已經是大幸啦。這個世界,因為社會企業、社會創新的出現,開始讓不同領域的人一起捲起袖子做些事情,已經是超凡的貢獻啦。[4]能鼓勵的話,有何不可?

那麼,社會企業可以做什麼?

就企業,社會的企業啊。要看你指的社會利益是什麼阿?可以是為視障者而存在的經濟組織、可以是為都更存在的企業、可以是為第三世界的經濟剝削存在的咖啡商,也可以是為了社會學而存在的出版社。關鍵是那個社會目的、社會需求、社會利益有沒有被滿足,最後產生出更多正面的社會效益,而不只是單純的經濟效益。[5]社會企業最大的貢獻,就是對現在的企業價值進行最根本的反省,感染、影響他們加入這個陣營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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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到網路上,玫瑰氣味依舊芬芳】 

資料來源:http://www.winentaste.com/images/article/tutorial/flowers_aromas02.png

我喜歡用莎士比亞的一句話來形容社會企業:「易其名,玫瑰氣味依舊芬芳」[6]。意思是說,叫不叫玫瑰有什麼關係,玫瑰芬芳的本質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叫不叫社會企業重要嗎?從本質來說,不重要。但如果作為一種互相溝通,跨領域之間的共同語言,那就重要。社會學不必然需要投入這個領域,也不用硬要跟人家分杯羹。但如果試圖讓這個領域有更廣闊的視野,將社會學可以貢獻的邊界擴大的話,那麼,我們就必須暫時接受這個名詞,讓它有更正面的意涵,芬芳永傳。


[1] 請參見Dees, J.G., 1994, Social Enterprise: Private Initiatives for the common Good,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November 30, 1994(No. 9-395-116).

[2]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聯合報系的「願景」系列主題,間接促成社會企業的媒體曝光迅速增加。

[3] 這是橄欖球社會學家Pierre Bourdieu說的。

[4] 當然,一旦社會企業更加擴大後,就必須考慮社會效益評估的問題。比如說,需先具有良善體質(如勞動條件、平等參權、利潤分享、股權分散、對所有利害關係人關係),以及能產生的社會效益(social impact measurement)等。但現在社會企業仍在萌芽階段,這些評估恐怕都還派不上用場。

[5] 我印象中,曾嬿芬老師曾經在演講中用「良善的企業」的形容這一類的經濟組織,我覺得挺好的,但良善一詞在現今的社會可能不夠炫就是了。另外,很幸運的是,在輔大與管理學院合作的過程中,雖然使用的名詞不一樣,但基本上都朝向一個以社會公共利益為軸心的界定方式。這點,也說明不一定要去製造一個「完美的敵人」,資本主義所造成的許多社會問題是該批判沒錯,但也有商業經營者或研究者,具有非常良善的出發點。

[6] “What’s in a name? 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特別感謝高雄One兄提供翻譯參考。

在〈拯救世界,社會企業行嗎?〉中有 20 則留言

  1. 滴水可穿石,沒有開始,就永遠不會有成果。

  2. 仔細看,挺有意思的,但實在寫得太詭異。

  3. 一點也不詭異啦 這就是標準的「鄉民」口吻呀!

  4. 吳老師文字犀利,潮來潮去之間還是可以看誰是裸泳者,但在戰火中的人怎麼把照片拍得好呢?

  5. 自動引用通知: test | 周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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