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社區政治:台南海安路的藝造與社造

李宇軒 /文藻外語大學國際事務系

上週一,藝術家劉國滄在台南市五條港區域的海安路知名作品「藍曬圖」被屋主漆回白色而消失,隔幾日,有不知名的民眾也在上面塗鴉為「藍叫圖」,這個地區的藝術造街再度引起話題。

台南的舊社區五條港,曾因1992海安路拓寬及地下街等公共工程,使台南市西區產業及社區長期遭受邊緣化的爭議。然而2004年的藝造計畫,社區重新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2012年後,海安路似乎擺脫地下街工程弊案的陰影,藝造蔚為趨勢外,文創、觀光及商業空間也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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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港的位置圖,細部圖請參考文章末尾的圖】

藝造的形式與內容傳遞了藝術團隊想表達的政治,但不能自外於社區政治的脈絡。我認為,藝造的文化活動有抵抗作用,有意或無意地促成了在地社區工作的新公共空間,打破既有主導社區工作的條條框框,但是長期來看,藝造的政治效果,也不宜過於樂觀。藝造本無意於踐履社區政治,至多滿足藝術團隊個體層次的實踐,起不到真正的政治抵抗作用。

位於「五條港運河」的海安路,曾因運河貿易成為台南最繁華的商圈。後因九○年代「海安路地下商店街計畫」, 公共工程封街十年使地景丕變,(如圖:王仁志當時描繪的海安路作品)。原鑲嵌在沙加里巴及水仙宮市場數百的商家及傳統產業被迫外移,加上市長涉及弊案,拓寬工程以失敗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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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志的海安路作品】

不過,2004年啓動的「海安路藝術造街行動」,以社造、公共藝術及閒置空間景觀美化等文化活動修復空間的實驗場,似乎為該地區帶來一絲曙光。到了2013年底,市府為了促進觀光的目的,再啟二次藝造的計畫,除了將對年久失修的「牆的記性」(藍晒圖)、「窗景」等藝術作品進行安全維護,藝造儼然成了古蹟及古街活化的一環。「海安藝術介入十年回顧展」更徵集過去曾與海安路各階段藝術裝置合影的照片,說明某種藝造與社區的關係脈絡。

我認為,在海安路藝造社造的案例中,至少有三個決定海安路社區動起來的社會力量,包括:(1)藝造團隊創造的文創奇觀;(2)社造主導的社區工作;(3)廟宇傳承的刈香文化。這個三個面向交織形成在地社區政治中,既接合又排除的文化過程。

 

藝造與社造的緊張關係

在神農街(前北勢街)區域,曾有盛極一時的五條港社區總體營造,其中五條港發展協會、看西街教會、YMCA及社區營造中心及施氏宗祠等在地社造機構,組織動員力強,經營地方文化館及老舊空間保存,經營「做16歲」等活動。所以市府都發局要進行海安路的美化環境工程時,一開始也是尋求這些社造團體來執行。

但是當地的社群拒絕了都發局的邀請,後來都發局才轉而委託藝術造街的策展人(杜昭賢),以藝造方式處理美化工程,這等於間接挑戰了社造長期壟斷地方文化認同的特性。時任「台南市二十一世紀都市發展協會」召集人的林朝成教授指出,藝造能重構社造習慣的「社區的意義」,將海安路大街改變為「藝術美術館」後,能增加能見度及社會參與感,然而參與性的藝造卻意外地挑戰已習慣於有資源才動員的社會關係。

杜昭賢策展重點一向在創造奇觀,引發藝術市場及社會的話題,雖然後期曾因在地民代及商家欲爭奪熱門的「藍曬圖」空間作營業場所而中斷展覽,但活動中仍不乏挑戰習俗及尺度等無傷大雅的做法,如「神龍再現」等大型奇觀佔停車位,或讓人以為在辦喪事的白色燈筒冒犯風水。當時藝造的第一階段「美麗新世界」,是在大街與觀眾進行互動,嚴格來說,參與性並非策展人初衷,而是追求藝術生產的邊緣性及可觀玩性的訴求,去「形塑一個無形的公共溝通場域,容納多元差異的公眾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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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國滄的「藍曬圖」曾經是海安路的藝術指標觀光景點】

藝造中後期出現參與性的做法,如吳瑪悧的「市民集體攝影創作牆」、「公民論壇」、全美戲院看版畫師顏振發的「請你跟我這樣做」,這些友善社區的集體文化活動,使在地住民,及藝術家自發地進行塗鴨的庶民美學,牽動五條港區域的地方資源分配系統的敏感神經。因活動的形式於海安路形成新的認同感,有別於社造菁英主導五條港地區的工作,雖然都是官方計畫,藝造並不像社造著重在組織工作,而是借用「公民美學」、「先美學後社造」等,挪借社造操作參與性的理念,刺激短期媒體性及促進在地反饋,也意外地引發社區意義之爭。

但是在社造跟藝造之外,還有一個經常被忽略的文化力量,那就是廟宇的「刈香」文化。

在社造與藝造之外的廟宇「刈香」文化

台南安平開港後,海安路的五條港地區一直是台南傳統市集及貿易集散地,也是移民宗族形成的宗廟中心。不過後來台南市城市重心開始轉移,而海安路拓寬工程問題,都使該地方的商業沒落,但其宗教勢力仍十分興旺。各個廟宇多掌握在地民代的人脈;加上其所具有的文化觀光價值,也成為社造團體及文化資產保存的核心。

前述藝造或社造,是以參與性或公民美學之名動員社區力量,以「奇觀」或行銷行動爭取公共論述主導權,至今的效應是使文化活動偏重可觀玩性的形式,成為地方政府開通地下停車場及推廣文創市集、商圈、餐館、酒吧及週末導覽活動等觀光地圖。但隨著國民黨2008再度執政後,社造的官方資源開始重組,原有的單位漸式微。

然而,五條港中,有十八個主要的宗教單位,其代表的文化工作及日常生活,也應該被視為一種藝術形式。其中的「刈香」生活技術,某種程度能解答社區政治的關鍵問題:「社區如何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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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造跟藝造必須考慮與在地社會的廟宇文化結合,圖為台南天后宮】

因此我們看到,刈香生活與文化活動,僅停留於如五條港區廟宇之間的團拜、宴請、送花等相互庇護的聯境制度,但未曾在官方文化活動中扮演關鍵角色。只有少數「刈香」的廟宇曾參與社造定期的廟宇節慶、路線、歷史文物的觀光導覽。在此情況下,廟宇形同社造外包的輔助角色,與藝造中期的參與性文化活動一樣,無法在社造工作取得主導位置。

如今社造力量不再具主導位置,五條港積累兩百多年的商業與宗教派系,於文化活動過程中是否可能扮演接合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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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港各廟宇勢力分佈範圍】

廟宇既是信仰中心,也是早期複合式社區中心,決定信眾的文化認同。因廟宇的刈香生活技術傳承的是居民日常參與的在地派系文化, 也廣泛意指「資源分享」,這都有賴各廟的地方派系或「角頭」協力合作及溝通。社區內部本來就存在長期靠廟方管理委員會相互協調出「不越界」的潛規則(參考下圖),如活動結束會在住戶門口貼上「緣籤」宣示自己的版塊勢力範圍。各廟間的送往迎來,一向是五條港社區住民依賴地緣關係的空間,提供信仰、活動及聚會,同時也是商業中心,如水仙宮主導整塊傳統市場。這樣子的既有文化活動,應該可以活化起來,成為橋接社造與藝造的力量。

商業取向的未來社區政治?

邊緣化的海安路,不斷有文化活動介入空間修復,相關的論述及實踐有助我們預想未來社區的政治。藝造曾有前衛實作經驗、及為社區開拓想像空間的願景,但在巷仔口的社區政治上,實際仍有長路要走。藝造小團體往往安全地追求一致性、有共識及志願參與的社區營造,因而避開了較大尺度的社區內的鬥爭,但也使社區政治未能更加深化。有緊張關係的活動單位之間,因欠缺連結彼此的社區臍帶,日後如何面對內部的衝突,將是一大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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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安路的藍晒圖,在屋主收回且把牆面塗成白色後,遭人塗鴉為藍叫圖】

隨著地下街及停車場竣工,真正取代的是迎合消費及觀光需求的新興餐飲、娛樂或文創等商業單位及空間。藝造十年後的慶祝活動,由於欠缺社區政治,商業力量私自佔用公共空間 ,反而弔詭地成為活化老街的一環,原來的藍曬圖等原創作品變成當初海安路被破壞待修的古物,盛極一時的藝造終成為懷舊的文件展。看起來,社造及藝造等新舊力量的衝突,都已成歷史,藝造只是暫時性的文化活動,其後跟至的觀光、文創商圈及老街活化,反而變成長期與地方社區磨合的新興力量。

前車之鑑不遠,晚近又見到國家想再藉由村落文化發展計畫,在各地設立糅合藝術資源和社造資源的美學館,而提案團體也將成為進入社區新力量;我們也看到市府觀光局在未取得在地社區同意前,就計畫發包廠商在古意盎然的南勢港巷的長牆塗鴉,引起五條港居民反彈。海安路社區政治的前景,值得我們再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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