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成為行動者:一位新手爸爸的觀點

何明修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

我們家小梅在今年四月初滿週歲,本來想要在那時,寫一篇具有社會學風味的育嬰心得文章。主要是要紀錄過去一年來的點點滴滴,當然我心裏也在偷偷想,等小梅長大後,某一天不小心看到這篇文章,應該會小小的驚喜吧。偏偏沒有想到,我們的執政黨不好好治國, 沒事來搞一個什麼「半分忠」事件,害得巷仔口內的社會學家都忙著聲援太陽花運動。國難當前,只得將兒女私情先擱著一旁了,畢竟,讓國民黨這樣青青菜菜就通過了服貿協議,不就是剝奪了小梅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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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讓國民黨偷渡服貿,而剝奪小梅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利!】

言歸正傳,當爸爸一年多以來,覺得最神奇的情事莫過於小梅如何慢慢地學會成為一個行動者(actor)。大部分社會學家都認為,要理解社會運作就要回歸到一個最根本的問題,社會行動如何成為可能?也就是我們如何從打招呼、買東西、問路這些簡單的日常行為中,交織出複雜但是又穩定的社會秩序?要探討這個問題,社會學家都常採用施為(agency)一詞,來描述那些形成動機、激發行動的泉源。很顯然,施為涉及了後天的學習,它是一種能夠知道自己需求,也有辦法與他人溝通的能力。

社會學大師的行動理論

很多社會學家在思考施為的內容時,最常見的方式即是開一份必要清單,詳列產生社會行動的必要條件。例如功能論大師派森思(Talcott Parsons)提出所謂的單位行動理論(theory of unit act),強調行動者是受到價值(value)引導才產生目標(goal)(例如想要出人頭地,所以打拼賺錢);同時他們也是受到規範(norm)的限制,影響了他們如何採取手段(means)(例如法律與輿論都不能接受商人賣黑心食品)。同樣地,批判理論學者哈柏瑪斯(Jürgen Habermas)強調,溝通行動(communicative action)是人類最根本的行動類型,因為它同涉及了三個意義領域的掌握,包括主觀世界(subjective world)(我到底想要求什麼)、客觀世界(objective world)(那些東西是我可以使用)、以及互為主體世界(intersubjective world)(我要確保他人知道我的意圖)。

上述的理論模型,大概是每個上過大學部社會學理論同學都知道的,因為授課老師都會提到。但是我每次在講這些內容時,心裏都會覺這樣分析好像少了一點知識上的樂趣。首先,這顯然是預設了一個頭好壯壯、四肢健全的成年人(也許女性主義者可以進一步指認出是男性)。我們是先建立了一個常態的標準形態,接下來才去找其必要的組成元素。如此一來,社會學所探討的就不外乎是大人的世界,至於每一個人是如何長成這付模樣,就變成了是次要的問題。

其次,大部分的討論都是著眼於當事人的某一種的心智能力,無論是派森思強調的目標與手段之權衡,或是哈柏瑪斯所指認出的溝通能力,彷彿我們只要知道人們腦袋裏裝什麼,就可以知道他們接下來會有什麼舉動。但是人不能被簡化成為一種純粹的認知與思考的過程,活生生的人也是附著在特定的空間脈絡下,他們用自己的身體來展現其存在,進行社會行動。

人吃什麼,就是什麼!

在古典社會學發韌的十九世紀,流行的哲學思潮是德國的觀念論哲學,大部分社會學先驅在他們知識形塑階段,他們唸的通常是康德或是新康德主義之作品。因此,這就導致了一個後果,意識被認為是根本的現象,而不是身體;也由於思考是一種動態的過程,時間也被認為是比空間更重要的因素。如此一來,法國社會學祖師爺涂爾幹(Emile Durkheim)執著於集體意識與個體意識之區分,而德國社會學的創始人韋伯(Max Weber),也是當事者的意識與動機,來提出其著名的行動類型之分類。

在古典社會學中,唯一的例外是馬克思(Karl Marx)。早期馬克思深受唯物論哲學家費爾巴哈(Ludwig Feuerbach)之啟發,他是以生理需求、身體勞動、人與自然的關係來構思我們的社會本質。費氏試圖翻轉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改以感性的人學來加以取代,因此,儘管後續的飲食社會學者總是會引用他著名的格言「人吃什麼,就是什麼」(Der Mensch ist, was er iβt),但是其實費氏的原意只是要挑戰以思考來界定人類存在的傳統哲學教條,他故意挑了一個看起來既不崇高、也不偉大的日常行為來當例子。難道你不吃飯,還有力氣可以思考嗎?費氏大聲痛斥黑格爾,彷彿他就是那位揭露國王沒有穿衣服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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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人類意識為討論主軸的社會學理論,是不是如同國王的新衣呢?】

資料來源:s299.photobucket.com/user/wasi142/media/keis_38_39-489.jpg.html

 

翻閱馬克思的《哲學與經濟學手稿》,可以發現他對於資本主義的最嚴厲指責,即是它帶來了身體的苦難。異化勞動(alienated labor)將人貶為一種畸型存在,純粹為了工作而活。「人們逃避工作,就像是逃避瘟疫一樣」,「人們只在執行動物型職能,例如吃、喝、睡,才覺得自己像個人」。值得注意的是,是馬克思二十世紀中葉的徒子徒孫,才會提到什麼物化意識(reified consciousness)、文化霸權(hegemony)、單面向的人(one-dimensional man)、消費主義(consumerism)等等,這些精神或意識層次的後果。十分可惜的,這些新馬克思主義者沒有承續青年馬克思的洞見,一套以馬克思唯物論為起點的身體理論仍有待建構。

我認為,在目前社會學理論中,從身體來談社會行動,最完整的莫過於英國社會學大師紀登斯(Anthony Giddens)。他取援於當代法國哲學家梅洛龐帝(Maurice Merleau-Ponty)的討論,將其進行社會學轉化,框正了以往社會學家只談意識,不談身體的毛病。紀登斯是如此定義施為:「一連串現實的或被預想的因果介入,由身體存在發起,參與不斷進展的世界中之事件」(the stream of actual or contemplated causal interventions of corporeal beings in the ongoing process of events-in-the-world)。換言之,行動的起點就是我們用自己的身體,無論是張嘴講話、動手搬東西,改變了週遭的環境。在這個參與過程中,我們不但展現出自己的力量,也使得世界因此而變得不同了。

小梅的身體與外在世界

好啦,我知道講了很多很抽象的理論,小梅的故事都還沒有登場。是這樣的,在去年春天,某一個充滿緊急與期待的晚上(這是梅爸的觀點,而偉大的梅媽則是歷經前所未有的苦難),小梅呱呱墜地,那時她只有3140公克,身長50公分。在奮力擠過產道後,小梅吸了生平第一口空氣,接下來只哭了兩聲。當護士幫她擦拭身體、清除口腔積水,她比梅媽與梅爸顯得更泰然自若,似乎完全意識到這項巨大的改變。在妊娠末期,越來越大的胎兒在子官中幾乎沒有任何活動空間,因此在出生的後幾個小時,只看到小梅在嬰兒床上自得其樂地蠕動軀體、伸展四肢;她顯然不知道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個美麗新世界。

新生兒的視力很弱,醫院可以立即診斷聽力是否正常,因此,嘴巴成為她最早能夠體驗這個世界的感官。從出生沒有多久,小梅就左右張嘴,一旦碰個東西就進行吸吮的動作,醫護人員告訴我們這是所謂的「尋乳反射」,是天生俱備的能力。理所當然,這項本能是有助於小梅趕緊適應沒有臍帶供應養份的情況,張嘴就吸是必要的生存法則。我覺得,正是由於嘴巴是小梅最先接觸外在世界的管道,這使得她在接下來幾個月裏頭,捉到新東西就會往嘴巴送。一直到最近,我帶小梅去公園散步,她還會將地上撿起小石頭、小樹枝,直接放入嘴中,這經常嚇壞了我。我在想,小梅最早是用吸吮來認識世界,對她而言,嘴吧的感覺或許比觸感、視覺、聽覺更為真實,也更為可靠。要認識世界,就是要體驗世界,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她舌尖上的世界就是她所認知的一切。

在梅媽坐月子期間,保姆教我們如何將小梅包袱在強褓之中,除了要保暖,最重要就是要固定她的小手。新生兒要花一段時間才能會控制自己的雙手,因此,她們經常雙手亂揮,指甲往往割傷流血。有一次,我看到小梅的手揮到自己的臉頰,她明顯感到錯愕,似乎不知道手與臉都是她自己的,手碰到異物,以及異物碰到臉,兩者都是同一個事件。很顯然,小梅也要慢慢習慣這個事實,她有一個身體,她也可以指揮身體對於身體的動作,用身體感受身體,就如同她可以用身體來參與外在世界一樣。我不太確定小梅到在何時才確切認知到,自己與環境的區隔。這可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當小梅開始學會抬頭(第3個月)、學會翻身(第4個月),她逐步體認到自己身體的邊界,以及如何與世界產生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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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會逐步體認到自己身體的邊界,以及如何與世界產生互動】

小梅對於自己身體的駕馭越來越熟練,她的世界也隨著延伸。一直到快滿3個月,她才學會注視嬰兒床上迴旋的掛飾,音樂也才會讓她感到興奮。在之前,那些轉動的玩偶與悅耳的聲響,對她而言,等於是一般的背景環境。小梅的身體成長很快,在第6個月她學會了坐,在第7個月,她開始會爬行,也會扶著家俱站起來,沒有多久,她就可以在大人牽引下走路。事實上,在扶行一段時間之後,小梅終於鼓起勇氣,放手步行,那是在快滿週歲之前。她學會某些新動作時,接下來會有一段時間,她總是樂此不疲,反覆操作。例如,當她開始會翻身,每次換尿布時就變得不聽話,我們也不得不要學會如何從背面包尿布。當她學會扶行,她就再也不想爬行。很多育兒書籍都指出,爬行是有助於肢體協調能力的提升,但是小梅似乎總是迫不及待地,施展她的施為能力。很多時候,小梅是為了動而動,她的腦中根本沒有浮現什麼清楚的目標。例如牽扶她走路時,她往往走了兩步,就掉頭改變方向,結果常在原地繞來繞去,小梅卻自得其樂。或許,習慣擁有一個身體是遠比形成動機,是更為首要的,早在我們可以清楚區分手段與目標之前,我們得先學會使喚自己身體。

人類的施為意味著某種轉化能力

Giddens強調,施為意味著一定某程度的權力(power),也就是某種轉化能力(transformative capacity),可以改變週遭環境。事實上,人類的主體性就是建立在有辦法改造其對象之上。小梅開始玩玩具,也從其中去學著施展附著自己身體上的轉化能力。等到5個月時,只要我將積木在她面前堆疊起來,小梅一個反應就是推倒積木;我再堆起,她就立即推倒。幼兒似是天生的破壞王,她們對於撕書的興趣遠高於翻書或看書,很多育兒專家也會教導父母要有耐心,試著適應她們。事實上,從施為理論來看,小梅正是在探索自己作為行動者的能力。對她而言,那是新奇而充滿剌激的一件事,從簡單破壞的行為,發現自己的能動性。當然,家長都會期待,寶貝可以多從事一些建設性或創造性的行動,那也是一樣可以展現轉化能力。但是小梅要花時間學會細部動作的運用,尤其手指的運作與手眼協調是急不得,對她而言,推倒積木還是比堆疊積木更有成就感。

對於有社會學興趣的新手爸爸而言,育兒的樂趣之一即是可以在很短期間內,觀察到濃縮版的人類演化,畢竟,我們的老祖宗是花了幾十萬年,才發展成我們目前的狀態。但是育兒仍舊是一件勞力密集、而且要付出關愛的勞動。在一開始,梅媽與我常要花很大力氣哄小梅入睡。在滿3個月之前,小梅一定要我們抱著,且是要到處走來越去,她才願意睡著;要不然,她就會一直哭鬧,儘管她已經充滿睡意。曾有一段時期,我是利用哄小梅入睡的時間,來復習日文單字,要不然我真的會覺得太令人崩潰了。新手父母常有睡眠不足的現象,很多時候就是要處理入睡的難題。在前幾個月,小梅要入睡很不容易,但是經常睡飽了,一張開雙眼,就會笑瞇瞇。為何會這樣呢?Giddens指出,施為的前提需要所謂的本體安全感(ontological security),也就是說,你需要培養出一種根本的信任感,知道你所處的環境與你自身是穩定不變的,不會一覺醒來,世界變得不一樣了;或者說眼睛閉上了,就再也從此長眠不醒。

培養身體上的適應:例行化與區域化

從此來看,小梅小時候的哭鬧是反應一種關於自身存在的焦慮,一種缺乏信任所帶來的不安全感。學習成為行動者,就是意識到自己與環境的斷裂,並且感受到自己的轉化能力。無疑地,這樣的體認是前所未有的,也是令人害怕的。成人的焦慮症可以透過心理治療來解決,讓當事者正視被壓抑的創傷經驗,進而走出負面情緒的陰影;但是對於小寶貝而言,重點則是在於培養身體上的適應。Giddens指出,例行化(routinization)與區域化(regionalization)往往是我們協調與安置身體的常見方式。我們試著在小梅晚上睡覺前,安排最後一次的餵奶,希望她可以慢慢習慣「餵奶-就寢」的固定規律。此外,我們也決定從小就讓小梅獨立睡嬰兒床,而不是與爸媽一同睡。雖然一開始的夜奶問題經常困擾著梅媽,但是長期來看,這樣可以譲小梅早點熟習特定的空間,形成身體的熟悉感。很幸運地,小梅到了滿6個月,就可以在床上自己睡著,我們只要在她熟睡後將安撫奶嘴拔掉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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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社會學背景的爸爸,是不是可以從育兒經驗發展出另類觀點的理論呢?】

在我還是社會學的學生時候,我就很佩服一些可以從兒童成長觀察出來社會學大道理的理論學者,像是皮亞傑(Jean Piaget)的認知發展理論,或是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的自我理論。我那時在想,如果我有一天成為爸爸,我也要好好把握機會,開創一套新的理論觀點,這樣才不會辜負了我的社會學訓練。不過,隨著年齡增長,年少的無知輕狂也逐漸消退。現在我從能小梅成長過程中,印證自己所學的道理,已經是人生一大樂事。感謝小梅的陪伴,更感謝梅媽從產前到產後的辛苦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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