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嘛用心洗:美髮沙龍裏的身體工作

陳美華 /中山大學社會系

在講究時尚、造型的年代,剪個有型有款的髮型幾乎已經是現代人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一環。同時,各種「要懂得對自己好」、「活出自我」的召喚也使得上美髮沙龍洗個頭放鬆一下心情、調整一下生活步調的行為成為普遍認可的小確幸,而非貴婦專屬的炫耀性消費。或許正因為洗頭、剪髮是個垂手可得、平凡無奇的服務,而鮮少吸引社會學者的關注。這篇文章就是以「洗頭」這個平凡、便宜的服務項目為分析焦點,討論美髮沙龍這個美麗產業背後所隱藏的身體工作。

◎誰來做身體工作?從時尚美容到大體殯葬

我開始留意到美髮業主要起自於五年前某個冬日午后,我在台中一家全國知名的美髮連鎖店的親身「體」驗。一走進店裏,盛行於台式服務業的招呼語「歡迎光臨~」此起彼落的聲音,響遍整個店。

一位穿著時髦,頭上頂著當時最流行髮型的年輕美髮助理就帶著甜美的笑容過來招呼我,帶我坐下,問清楚我要剪髮之後,接著就輕輕抓起我的右手開始幫我按摩。但是,我的手臂完全感受不到被按摩的舒適與放鬆感,反而覺得像被菜瓜布刷過一樣。不用看,都感覺得到她雙手像是爬滿了魚鱗。我忍耐的等著她做完整個按摩,再幫我洗頭。這家店的規定至少按3-5分鐘,洗5-8分鐘,我們因而有足夠的時間閒聊。

她是九月才入學的高一美髮班新生,家住彰化二水。就跟大多數的美髮建教生一樣,她家裏並不富裕,希望「學一技之長,至少可以養活自己」。這是她開始美髮生涯的第二個月,但每天洗頭而且不能戴手套的關係,雙手都受傷。她也去看了醫生,但醫生說解決方法其實只有一個:改行別做了。夢想著「學一技之長」才來到台中,怎麼可能退縮?她選擇繼續工作,「死馬當活醫」。

這樣的故事在美髮界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我日後訪問的美髮助理、(高檔髮型名店)設計師、店長、年收入千萬以上的知名連鎖店一級主管都說過,這類洗頭洗到「流血」、「手裂掉」、「靱帶受傷」,甚至「洗到泡泡都變成紅色,還說是客人頭髮掉色」的經驗,非常普遍。有趣的是,每個設計師的手都保養得相當的好。洗頭助理和設計師的雙手之間的反差,反映的是美麗產業中誰在執行身體工作(body work)的低階苦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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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頭助理和設計師的雙手反差,反映了誰在做身體工作的苦差事】

資料來源:news.tvbs.com.tw/static/forum_attachment/img/200712/04/sunkiss-20071204073303.jpg

英國女性主義社會學家Carol Wolkwitz (2002) 以身體工作(body work)一詞來概念化那些以服務他/她人的身體作為勞動對象的工作。這類以服務他/她人身體──使其舒適、美化、強壯、健康、獲得快感,甚至藉由不斷操練而習得某些技藝──的身體工作,涵蓋的範圍從一般被視為3D (dirty骯髒的、dangerous危險的、demeaning貶抑的) 的照護產業、維持健康所必需的醫療專業、各種打造身體以完成自我籌劃工程的身體雕塑產業、各式休閒運動產業,迄至提供性快感的性產業都是身體工作的範疇。身體工作因而廣泛的涵蓋了最美、最香、最時尚的美容美髮、美體塑身產業,也包括光譜另一端那些最髒、最臭、最過時的把屎把尿的照顧產業,甚至是處理大體的殯葬業。

後繼的研究也指出,身體工作是高度性別化、族群化的,(有色族裔或移民)女性是主要的從業者。同時,在這些和客人的身體接觸程度不一的工作中,越是涉及直接處理身體體液、排泄物、嘔吐物的工作(如奶媽、幼教、看護、護士、性工作),女性集中的現象越趨明顯,也越容易淪為「骯髒工作」。身體工作者的專業往往也就建立在能夠無視於這令人作嘔的氣味、噁心的體液,或那些不願配合、無法配合或者難以親近的身體而順利的執行她/他的工作。此外,因為勞動對象是活活生的人體,因而,工作者在執行勞務的過程中常常被期待(有時也真的)提供適度的關愛(care)與温情。情緒勞動在此間所扮演的角色早已為學者所指認,晚近有些學者[1]則以親密勞動(intimate labor)一詞來指涉這類工作在工作者和客戶間大量的親密互動。

【台灣的洗髮方式,出名到東洋去了】

美髮業中,修(腳)指甲、修腳皮的師傅是直接接觸客人身上壞死的皮膚與髒污的工作者,但多數美髮沙龍已逐漸不提供這類服務。洗頭成為美髮沙龍中,客人與工作者身體接觸最頻繁的一環,而美髮職業階梯中最底層的洗頭助理成為最主要的身體工作者﹣﹣她/他們提供洗頭服務之外,還必須依各店家規定幫客人按摩肩頸,(通常約在3到5分鐘之間),有些還得搥背,最後再負責清掃剪落一地的頭髮,以便讓沙龍隨時保持在光鮮亮麗的狀態[2]。因而,從助理開始按摩、洗頭、沖水,再交由吹風手吹整至乾爽的過程有時超過30分鐘。不乏消費者在按得很放鬆、洗得很舒服之餘,幾乎在躺洗的臥椅上睡著。這也是不少消費者把上美髮院洗頭視為放鬆、享受的原因,甚至日本觀光客的旅台行程還特別安排到美髮沙龍「體」驗「台式」洗頭的享受。

◎洗頭是要用感情的!

但是,台灣大街小巷,三五步就有一家美髮沙龍,晚近百元快剪店林立的激烈競爭下,和國外相比堪稱豪華的洗頭服務,收費卻極其低廉。全國性大型連鎖掛出「洗頭150、剪髮200」的廣告,隔一條街,高雄在地知名連鎖打出「洗頭99、洗+剪288」搶市。激烈的競爭下,洗頭已不單單只是去污、止癢、回復頭皮清潔,或是Seddo做造型的工作,而是環繞著洗頭這個服務項目上進行各種身體工作的繁複演繹:有的在客戶躺在躺椅上時,會細心地在客人雙膝上蓋上防寒小毯,有的在額頭上貼便利貼大小的吸油紙以防客人的臉被水噴濺到,有的甚至提供「洗眼睛」的服務,先以温水清洗雙眼,再用温熱的毛巾熱敷雙眼眼,有的用精油進行頭皮按摩,有的乾脆大幅擴張上半身按摩的範圍與時間﹣﹣目的都在於充份的取悅客戶,滿足消費端「體」驗小確幸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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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心的洗頭服務,會在臉部放上紙,以防止噴到水】

資料來源:link.photo.pchome.com.tw/s08/emily13isme/27/132681935356/

問題是,當我們「體」驗洗頭的享受時,洗頭助理的工作「體」驗又是什麼?

幾乎所有的美髮從業者都會同意,洗頭是最基本的,但要做得好並不容易。事實上,即便洗頭助理經過無數次的假人頭練習,但因為頭型、真假髮質地上的差異,面對真人頭時往往也很難拿揑客人的感受。於是,助理經常互相把對方的頭、肩頸當成練習洗頭、按摩的原始材料,有時設計師得貢獻自己的頭來洗,以便瞭解助理的洗頭功夫。洗頭難,但究竟「難」在哪裏,很多受訪者又無法說得很清楚。國中畢業開始當學徒,50歲就成為知名連鎖店一級經理人的老師傅認為,關鍵是「指腹要用力、指甲要硬,刷、刷、刷,這樣她才會爽」、40多歲有2家店的店長則認為「重點洗,客人有感覺就可以」,但這些對多數無法「體」會的初學者而言,似乎只能以「一直練」、「洗久就會了」、「有些客人就是很難搞」來自我安慰。

洗頭助理的難題其實就是身體工作者或親密勞動者的難題:當勞動的對象不是器械、物件,而是一個個活生生、有知覺、有想法,會哭、會笑、會痛、會爽的人身肉體時,感受、覺察客戶各種不同的身體知覺的能力,就成為勞動的核心。頭,其實是很特別的部位,除了那些無力抗拒只能任人摸頭的可憐小孩,以及如膠似漆的情侶之外,成年男女的頭其實是很少被人碰觸的,因而一般人也很難想像或感受另一個人的頭在層層白色泡沫覆蓋下,被十個手指頭來回抓洗、觸摸,讓温水沖過的感覺,然而只要無法掌握客人身體的感受,美髮助理就無法掌握客人究竟是否滿意。因此,洗頭時我們常常看到助理以柔和的語氣親切的詢問,這水温可以嗎?這力道行嗎?還有哪裏要再加強嗎?並隨時留意有沒有過多的泡沫或水流入客人耳朵或弄髒了客人的衣物,惹來客人不偷快,但自己卻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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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頭助理必須不斷以親切口吻來詢問客人的感受】

資料來源:lh6.ggpht.com/-C_13LWWjfj0/UiOJBJp6d5I/AAAAAAAAQbo/fUQ6y3-l9HA/s1600/17xZ9eQiMonC1.ERN7I_Ig.jpg

現在已經有二家連鎖店的Paul,回憶自己當洗頭助理時,第一天幫客人洗頭就被三名設計師點名批評,「洗得好爛」、「因為你的關係,損失一個客人」,而深覺受挫,決定要練好這一塊,後來慢慢體會出要「練手指的柔軟度⋯⋯去感受這個客人的脈動和情緒」。依照他的說法,他開始

用我的雙手去感覺,因為我們雙手是有感情的。那你摸到客人那一霎那,其實無形中就有東西流露到你的身體裏。

我相信很多人會認為Paul的說法很抽象,也很難理解。但,在疾病蔓延的年代,洗到流血都「不能戴手套」的行規[3],看重的並不是乾淨/骯髒、健康/有病的界線,而是「手套會讓你失去觸感」、「比較感覺不到東西」,甚至影響判斷。另一位當學徒時一直為洗頭所苦的阿寶,即使早已晉升台北東區高檔美髮沙龍工作的設計師,還是認為洗頭是這行最「難」的差事,畢竟「美感」或「設計」都可以有自己的眼光或品味,洗頭不行。她花了很長的時間跟我談她對洗頭的「體」悟:

阿寶:所以,我當助理的時候很痛苦啊,因為…其實我覺得最難的是洗頭耶,洗頭要用感情。

美華:(爆笑)哈哈哈,洗頭要用感情

阿寶:對啊,而且…應該說幫你…服務的那個人,他要感受…感受…跟你站在同樣的狀態裡面,去感受你身體裡面需要他的部分,比如說…他在幫你按(摩)的時候,會感覺他如果夠用心,他會感覺到你很疲憊。

美華:嗯,每個按摩師傅都會這樣說

阿寶:其實我覺得洗頭滿難的,然後你的力道啊那些,就全部都要有一個連貫性,不然你其中一個節奏斷掉了,那個感覺就不好,就好像一首歌嘛,差不多這樣子,老闆教我的時候他就說,洗頭像…他最後受不了,因為我老是洗不好,他說洗頭就像做愛一樣,就想像你在跟對方做愛,用那樣的感受去洗頭就對了。

美華:哇,他這樣講你就突然豁開朗了

阿寶:不然我就沒耐心,可是我就覺得一天要做幾次愛啊,這麼多…洗到二十顆,我覺得很累耶不爽。⋯⋯但是有時候看客人很舒服,我就覺得很高興。

洗頭讓阿寶感到苦惱,因為這並不只是用手幫對方把頭洗乾淨而已,而且還必須感受對方的身體狀態,要「用、心、洗」。表面上,是身體在工作,但工作者的「心」能否細膩的去感受、覺察另一個身體的狀態成為很重要的關鍵。事實上,週邊不少朋友在抱怨洗得不好的助理時,往往不只說「這洗得很差」或「那洗得很不好」,而是喜歡加上一句「就是很不用心!」這常見的負面評價反映的正是,消費端不僅希望被洗乾淨,更期待走進美髮沙龍時能被細「心」呵護的(無理)要求。洗頭,因而不只是洗頭,而是一個必須「用『心』洗」的工作。「洗頭像做愛」毋寧是個精巧的比喻,它點明了這是一個身體對身體、心對心的勞動過程,問題是,當「做愛」成為工作,一天洗二、三十顆頭時也只有疲累的份。

肉體享樂,誰付代價?

讀到這裏,大家不免又要問,這些每天頂著最流行的髮型、穿戴有型、勞心又勞力的洗頭助理到底收入如何呢?依政府部門統計,美髮從業人員的月平均薪資,2013年男性只有31,383元,女性更只有25,657元,在服務業中幾乎敬陪末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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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髮從業人員的月平均薪資,在服務業中幾乎敬陪末座】

事實上,在人們越來越重視養護身體(要香、要美、要有肌、要健康、要愉悅等)的年代,美髮從業者只是眾多低薪、苦勞、又必須有關愛心的身體工作者的一小部份。作為消費者,我們對各類身體工作者的期待往往不只是身體的養護,而是更多流露於指尖、聲音語調與身體姿態所表現出來的關懷、呵護甚或刻意營造的尊貴感。這些肉體享樂的期待使得身體工作者必須承擔更甚於以往同類勞動的無酬工作﹣﹣必須隨時體察客人的身體感受與情緒,並學會一種特定的肢體勞動過程以展現對客人的尊貴性。

享樂是有代價的,底層的身體工作者付出身心俱疲的代價。

*感謝助理陳俊霖多次陪同去做田野,並做資料整理的工作。

[1] 請參閱Eileen Boris and Rhacel S Parrenas, 2010, Intimate Labors: Cultures, Technologies, and the Politics of Car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 多數的美髮沙龍採學徒制,並以供吃供住的方式來招攬學徒或助理。多數的店都以到外面訂便當或給餐費的方式處理三餐,但少數區域型的小型連鎖仍由店家出資,讓助理輪流去購買食材煮食開伙供店內人員食用。在這種情形下,美髮助理的再生產勞動也包括炊煮三餐。

[3] 晚近因為衛生與防疫的關係,部份店家允許手受傷的助理可以戴著手套洗頭,但有些店家會要求,即便是受傷也必須通過考試才能戴手套洗頭。

在〈你嘛用心洗:美髮沙龍裏的身體工作〉中有 9 則留言

  1. 看到這篇會讓我在被洗頭的時候有罪惡感……幸好我很少去百元剪髮之外的理髮店。

    1. 倒也不用有罪惡感,但可以體會一下勞動者 的苦心與苦勞。

    1. 哇,你回醫生的方式真是太讚了!所以現在是設計師囉!

  2. 2013年男性只有31,383元,女性更只有25,657元,在服務業中幾乎敬陪末座
    實際上 助理一個月的薪水 有20000就不錯了

  3. 比較需要耐心的服務業,女性工作人員大宗。進入門檻低的勞動,薪資結構也偏低。

  4. 給樓上上:
    確實如此。助理的薪水七扣八扣真的所剩無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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