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社會學之眼 看見繽紛彩色人生

王宏仁 /中山大學社會系

 

社會系的學生或老師,經常被親朋好友問到,你在大學/研究所讀(教)什麼?

「社會系。」

「是社會工作喔?很好找工作哦~」

「不是社會工作,是研究社會的。」

「是喔,很好啊,現在社會很亂,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要不然就是:

「社會學有什麼好學的,我社會大學都念好幾十年了!」

或者318學運後:

「你們老師都在教導你們如何搞社會運動吧!」

接著,進入一片靜默。

社會大眾對於社會學的認識,遠低於對於心理學、經濟學、政治學的認識,雖然一般大眾可能也不一定真的知道這些學科在搞啥,但至少也會猜是在「處理個人心理困擾」、「用來賺大錢」或者「搞政治的」,但是社會學呢?只能跟「社會工作」、「搞社會關係」或者「搞社會運動」這三小路用在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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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仔口社會學部落格文章,收錄成為書籍了】

相較於一般大眾或者高中生,正在就讀大學的同學,似乎逐漸被這莫名的學科吸引。台大社會系大一才招收50名學生,可是必修課的時候,常常是百名以上同學擠爆教室。國內的社會學教授,許多大學本科都不是念社會學的,中山大學社會系的老師,超過一半以上讀的是其他學門,在博士期間才改念社會學。為何社會學會吸引這麼多的英雄豪女投入呢?

還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每次若出現社會運動或政治運動,幾乎都會看得到社會學者的身影,早年野百合時代,中研院社會所的瞿海源教授跟著學生在自由廣場靜坐抗議; 2008年中國海協會會長陳雲林來台時,站在第一線抗議的社會學老師李明璁被起訴;2014年318學運時,台大社會系的老師們在街頭進行公民審議的教育,或者如一群台北大學社會系的老師,默默地調查參與者的基本資料;南方的中山大學社會系師生,則是公開罷課支持學運。也難怪給社會大眾的印象就是:社會系到底在「衝」三小啊?是不是「暴民」出身的?

那麼社會學到底是什麼呢?

社會學特有的觀看世界方式

張晉芬老師寫了「平平都是人,女人就是賺得少」之後,有高達135則的留言回應。對於為何女性一樣是同等學歷、一樣是同樣的工作,女生就是賺得少,兩個典型反對意見是:

「男女染色體有差異,天生對左右腦的發展也有差異,這是先天就不同的」;

「的確女生有生理假的需求,所以你的生產力硬是比男性朋友少了一天呀!讓我告訴你怎樣跟男性並駕齊驅吧!去做卵巢摘除,讓自己沒有月經的困擾」。

我寫的「魯蛇人生」,裡面有一段討論到台中科博館禁止穿拖鞋、汗衫入館,是一種階級的凝視,有人反駁:

「中國人和狗不可以進入,的確是強烈的歧視;但穿拖鞋汗衫不可以進入科博館,那是禮儀。禮儀中皮鞋本來就是比拖鞋隆重的東西,便鞋介於這中間」;

「這穿著除了不雅觀,也會有異味等問題,而且萬一被踩後跟,穿拖鞋也比鞋子易絆倒,基本上我很贊同科博館的標示,而且拖鞋型的涼鞋也要禁止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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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應該禁止穿拖鞋進入博物館,引起很大爭議】

從這些讀者的回應可以看到,不具社會學思維方式的人,通常會以「個人主義」的思考方式來解讀世界(要不然你自己去變成男人啊!),並且比較容易肯定既存的社會規範(穿拖鞋就是不雅觀!)。社會學跟其他學科很重要的思考差異在於,討論個人的問題,必須同時看到個人所處的社會環境,而個人的問題通常是跟社會環境息息相關的。

台灣以前的外交人員特考都有限定女性名額,理由是:她們考上以後,都不願意配合政府政策外放。這種說法,也是把問題歸因到女性個人的不配合。但社會學會繼續追問:這是因為女性「天生」就比較不願拋頭露面(個人式的歸因)?還是她無法「拋家棄子」(家庭因素)?如果她真的出國工作了,會有什麼後果出現?永遠單身?跟老公離婚?有可能老公放棄工作,跟著她出國當外交老爺嗎?

從這個例子來看,考上外交特考的女性不願意出國工作,真的只是個人意願問題而已嗎?還是也牽涉到她所處的家庭、社會、文化種種因素?以家庭因素考量來說,如果全家一起出國,老公的工作怎麼辦?小孩子的教育怎麼辦?老公願意陪著老婆參加外交宴會嗎?人家會不會認為這個老公很沒用?顯然,問題很複雜,牽涉到台灣家庭仍以父系為主的組織形態,整個社會對於男女工作的期待仍然不同,所以女性不願意外放出國,不是簡單一句「女生就是不願意配合」就找到答案的,通常會說出這種簡單答案的人,也就會造就出那種性別歧視的政策。

顯然,社會學通常不會滿足於單一的答案,而是去分析個人處境背後複雜的環境結構因素,並且對於常識性的說法,提出質疑。

太陽花學運時候,佔領行政院的群眾跟學生是政治掌權者說的「暴民」嗎?但社會學者會說,是不是「暴民」,要看你是處在哪個社會環境、哪個時代而定。大家都知道,「民主」這個英文字是「democracy」,字首是「demo」,跟抗議示威的「demonstration」,或者人口學的「demography」,都源自於相同字首,指涉著「一群人」,特別是在十九世紀初的時候,工人階級要求有平等投票權且到處示威抗議,英國貴族、資產階級污名化他們是一群「暴民」,所以「democracy」根本就是一群暴民想要建立的政體(demo-cracy),挑戰既有的社會秩序。這樣的說詞,跟現在台灣掌權者說的:「依法行政」「法律不容挑戰」的說法,是不是一樣?所以「暴民」的定義,要看是在哪個社會底下,出自哪些人的口而定 。

這個就是社會學之眼觀察世界的方式,如同一位同學說的:「開了社會學之眼,再也回不去了!

社會學的價值認同與行動

既然常常對於既有社會規範、秩序,提出質疑,那麼社會學者是否就很少認同主流的價值?與其說社會學的思考是故意破壞既有價值,不如說,它逼我們去反思已經習以為常的想法、行為,並且同情性地理解每一位活生生的人所存在的困境。

我的外祖父很早就過世,留下一個寡母跟三個女兒,住在貧瘠的台南鹽分地帶,為了傳宗接代,外祖母領養了我舅舅來繼承子嗣,也因為如此,為了給男生唸書,我母親跟阿姨都沒上學,是文盲,阿姨還送人當童養媳。

papa-mama

【我媽媽沒有上過學】

記得在國中時候,收到來自鄉下朋友的新年卡片,朋友祝福我快樂,永不「破病」!讀完卡片後,我一直狂笑,還講給我媽媽聽這個笑話。但是顯然她無法理解我在笑什麼,為了附和我,她文不對題地回答我:「對啊,哪有人在卡片裡面講破病的!」

大概在30年前,阿姨來我家住一陣子,某日早上,我看到她拿著報紙看很久,後來我忍不住跟她說:「阿姨ㄚ,你報紙拿顛倒了啦!」聽到後,她一直傻笑,然後說:「你嘛知道我沒有讀過冊啊!看起來都一樣啊!」她又接著笑說:「阿姨不認識字,卡沒水準,國語也聽無。」

過了好幾年後去德國留學,才真正體會到失語人的痛苦。我母親在當下的場合,試著要「過關」,掩飾她不懂華語的難堪。我阿姨則內化了殖民者所強加的價值,外在的嘲弄恥辱竟轉化認定為自身的缺陷。

我們看到社會結構不公平力量,如何作用在她們兩人身上。在男女不平等的父權社會下,女性受教育的權利低於男性;在強迫台灣民眾只能學習華語且不遺餘力打壓本土語言的政策下,接受華語教育的新一代開始嘲笑不懂華語的上一代,卻沒看到語言政策造成的社會不平等。這些外在於個人的社會政經力量(例如語言政策、父權結構),看似遠在天邊,但實際卻深深影響了結構底下的每個人,只不過我們雖然身處其中,卻往往看不出個人的困境經常是這些外在結構造成的。

從主流的社會價值來看,沒受過教育的人,常被貼標簽是「人口素質差」,將來養育出來的子女一定是社會的負擔(對於東南亞籍女性配偶,我們是不是也常這麼說?)但如果我們可以從她們所處的特定環境時空來看,我們就能同情性地理解為何某些人無法脫離困境(例如無法聽懂電視的華語新聞),這樣同情性的理解,可以為我們注入強大的動能,引導我們用實際行動來改變制度、歧視,而非只是恥笑這群人是魯蛇、或指責這些人不努力,不會自行逃離該環境。

◎大感謝

最後,我要感謝所有巷仔口社會學的作者們。讀者可以看到,貢獻給該部落格的眾多台灣社會學者,並不是基於自利來寫這些短文的,而是在追尋一個更加公平正義的台灣社會,貢獻自己專長給哺育我們成長的台灣社會。他們沒有收到半毛錢的稿費,甚至未來出版社的稿費,也將捐給台灣社會學會,讓學會可以獲得額外的財務支援,服務更多的社群人口。我要致上十二萬分的感謝,沒有大家的無私奉獻,這本社會學科普小書,是無法成形的。透過此書的印行,我們看到,台灣社會不是只有財團政客治國而已,還有一群熱血奔騰的傻子在衝好幾條小路來用!

此書的相關網站資料:

大家出版FB|http://www.facebook.com/commonmasterpress

讀書共和國:http://www.bookrep.com.tw/product/goods_detail.php?goods_id=4070

在〈打開社會學之眼 看見繽紛彩色人生〉中有 7 則留言

  1. 老師的名字打錯了是:李明「璁」喲!!!

  2. 對於失語人那段描寫,深深同心理解那種悲涼

  3. 老師,其實不只社會學,文史哲其實也有這一塊:「它逼我們去反思已經習以為常的想法、行為,並且同情性地理解每一位活生生的人所存在的困境。」
    不過我有個疑問,我看到社會學對規範的質疑有兩種,第一種基本權利的平等,我想這沒什麼問題,不過,第二種便像科博館一事,對禮儀的質疑。其實很明顯科博館是一個禮儀的要求,禮儀是一種文化長時間慢慢成形的,當然您可以說這是貴族或上層或富裕階級制定的或認可的,這我也同意,但我想禮儀的存在畢竟有它一定的背後價值,且並未嚴重迫害到他人權利(如勞工穿便宜的衣服鞋子一樣可以進入科博館,畢竟沒有寫要穿高級名牌),如果社會學要對禮儀提出新的價值,那會是什麼樣的價值?
    像科博館對禮儀的要求,就反映一些中國的價值,如「對他人和自己的尊重」,穿拖鞋、汗衫是比較輕鬆舒適,但也比較隨便的穿著,中國文化的觀念是:「如果你看起來隨隨便便,我們絕不相信你有多認真或尊重我們。」中國文化是重禮儀,但也不是純粹形式,所以孔子才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當然可以說是階級,但我覺得階級沒什麼問題,因為階級而濫用權力造成階級不流動比較是問題,發展有段時間的文化中應該都會有對於人高標準的理想追求,如中國是君子,西方也有紳士之類,我認為文化中的禮儀大多包含文化價值的理想,這一方面中國就挺重視藉由禮儀來教育理想的價值。
    這禮儀的價值好不好是一回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看法,但他畢竟是一個存在的事實,我挺好奇,如果社會學反對這種禮儀,那會是在什麼樣的價值下建立的新禮儀?

    1. 何謂看起來隨隨便便,如此認定的標準是什麼?
      東亞社會與文化對於女性,曾認為露出身體的一部分,例如手臂和腿的穿著,是隨隨便便,是不尊重自己或他人,是有意誘惑男性。導致當女性遭受侵犯時,她的穿著”隨不隨便”會被提出,並且受侵害的責任會被歸咎於女性自身。這難道合理?
      我想你可以用同樣的角度,去檢視你所謂的禮儀,以及文化價值,標準是由誰樹立的問題,難道無法質疑探討與修正的問題。

  4. 關於考上外交特考的女性不願意出國之家庭因素「人家會不會認為這個老公很沒用」,女性在追求事業成就上,已經面臨夠多的障礙了,如果女性還要擔心自己的成就有損丈夫的自尊,我們如何期待一個平等的世界?解決之道,就是男人需要自信。女性對於這些耳語應一笑置之。http://learn.104.com.tw/cfdocs/edu/104coach/article_show.cfm?a=8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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