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土上的播種者─悼念練馬可教授

黃金麟 /東海大學社會學系

坐在電腦螢幕前修改這篇短文時,練馬可老師(Dr. Mark C. Thelin)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十天。我相信這個時候他已經在天堂的某個角落快樂地過活著,享受凡俗世界沒有的寧靜與安詳。雖然不捨,但仍然為他能得到上帝的寵召,邁向永生而感到欣喜。

2013Mark C Thelin

【練馬可老師在今年12/1辭世,1933~2014】

四年前(2010年11月),當我初次提筆描繪我所認識的練馬可教授時,是在他獲得台灣社會學會頒發終身成就獎的前夕。當時我帶著感恩的心情寫下一些自己與練老師相處過的片段,分享給學界朋友和練老師的學生。此刻,我還是帶著感恩和懷念的心情,修改這篇舊文,悼念我所敬愛的老師。

東海社會學系的精神導師

一個人的一生究竟能給旁人和來者多少幫忙和啟示,這個問題實在難有明確答案。畢竟,每個人的用心和機遇都不相同,難以苛求一致。不過,與其去計較自己的貢獻和成果,不如點點滴滴、默默地去實踐自己必須完成的職責和工作。這種不求名位,只求完成職責和工作的精神,是我在練老師身上發現的特質。在三十多年的任教生涯中,他總是謹守分寸,以傳播知識和養成學生人格做為自己的職志,用心完成上帝賦予他的播種者角色。說他是東海社會學系的精神導師並不為過。

十分有幸,在出國念博士學位前,我回到東海社會學系擔任一年半的助教,負責的主要工作就是擔任練老師的「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理論」課程助教。我在大學時期就上過練老師的文化人類學課程,配合起來絲毫沒有問題。社會學理論部分,也因為是自己的興趣所在,十分投入。唯一比較吃重也感覺責任重大的是,必須幫練老師改期中考和期末考的考卷。因為牽涉到學生的權益和公平性,我們都非常慎重其事。通常,我們會先討論答題的重點,然後由我念幾份申論題的答案給他聽,一起討論後評定成績,以做為我改考卷的參考標準。當時,留著大鬍子的練老師帶的是上半邊近視、下半邊老花的黑框眼鏡,中間有一條明顯的折線,外型上很有氣質和學問。我常常好奇的是,他是怎麼看東西的?他會看到我看到的那條線嗎?我至今仍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印象中,因為我即將出國念書,練老師也讓我用打字機重打他修訂過的英文講義,好讓我學習點出國後的生存技能。大學時期,我常常會被系辦邊傳出的打字機聲音所吸引,因為當時的東海社會系只有練老師常打字,而且打得很快,聲音非常悅耳。不知不覺中,我也喜歡上打字機打在紙面上的那種連串、獨特的聲音。PE II出現後(1980年代的一種中文文書軟體),打字機也逐漸淘汰了,但練老師敲打鍵盤的速度、身影和打字機發出的聲響,還深深留在我的腦海中。

1987年,透過練馬可和高承恕老師的推薦,我辭去東海的助教工作到UCLA攻讀博士學位。六年後,當我再度回到東海時,練老師已經因為使命所在,轉赴台南神學院承擔吃重的教學和行政工作。當時,南神複雜的人事問題成為他退休前,必須經常介入處理的問題。1995年,在一次回東海兼課後的校園短程散步中,我問他為何要離開東海到台南任教,奔波兩地?他告訴我,那時的南神比東海更需要他的幫忙,做為一個傳教士,他必須協助南神走出困局。東海社會系已經有足夠的羽翼可以自己飛翔,他已經完成該做的事。時間到了,也就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對我而言,這是一個理智上可以接受,但情感上有點不捨的失去。畢竟,他爽朗的笑聲、學者的氣質、流暢的中文和修剪整齊的大鬍子都是我們熟悉的身影,驟然不見,總是覺得不捨。

紅土上的播種者

扣除返回美國奧柏林學院和北卡羅來納大學Chapel Hill分校就讀碩士和博士學位的時間,練馬可老師在東海總共任教34年。前兩年(1955-1957),他的身分是奧柏林山西基金會派赴東海任教的英文老師,後32年(1962-1994)為社會學系的專任老師,但實際上,從1990年開始他已經專心於南神的社會工作學系教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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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馬可老師可說是在紅土上的播種者】

在取得博士學位後,練老師曾經有機會任職美國的國務院,擔任公職,但在吳德耀校長的邀請下,他決定回到東海散播社會學的知識和種子。在當時,他是台灣極少數擁有博士學位的社會學專任教師。1966年到1977年間,他擔任社會學系的系主任,帶領社會學系走過威權體制下經營自由學風不易的歲月。他曾說,有時候他必須使用「傳教士」和「美國人」的身分才能讓自己的課程免於受到政治干擾,當然,他也非常有節制地使用這兩個身分,避免節外生枝產生不必要的困擾。無論如何,在他的堅持和教學下,社會學理論得以完整的方式在東海教授,馬克思的理論也沒有因為情治單位在他的課堂中安插旁聽生,就在他的講課中消失。各種社會調查的研究工作也在他的支持下由師生合作展開。東海的工作營也在他的指導下活躍於各地,造就各種各樣的服務事蹟。沒有私心的教育、用人和領導,是他為東海社會學系豎立的傳統,這是東海的福份,也是台灣社會學發展史上必須記錄的一筆。

1956年,東海社會學系創立,第一任的系主任是由大陸來台的張鏡予教授擔任,練老師是第二任的系主任。從草創到後來的發展,練老師都躬身其事,無役不與。直接受教於他的學生數以千計,其中不乏社會學界的成名前輩和中生代的社會學界同儕,由此衍生的香火關係幾乎縱貫台灣南北,甚至也及於美國的部分大學。在1980年前後,台灣才陸續有出國留學的學生返台傳遞薪火,形成新的活力與氣候。在此之前,學術傳承的責任多數由大陸時期訓練出來的社會學者擔任。東海十分有幸地有正科班的社會學博士領導其發展,學術研究高於其他,自由學風不受政治管束,也不受人事羈絆,這個特質也由此奠立。到目前為止,這都還是東海社會學系的特質。這個特點和傳統的塑造,不能不歸功於練老師的認真與堅持。練老師對社會工作學門的扶持和關心,也分別在東海和南神開出社會實踐的花朵。由於不少社會學系的畢業生後來從事社會工作的行業,而練老師也擔任台灣家庭暨兒童扶助基金會的董事二十餘年,他也因此被家扶基金會尊稱為「社工員教父」。1979年,在他的努力下台灣終於出現第一個社會工作學系。說他是一位播種者,一位在大度山的乾硬紅土上埋首耕耘,留下甜美果實予後輩享用的長者,應是貼切的描繪。

我的大作就是我的學生

練老師曾經非常自謙地說:「我這一生沒什麼驚世的大作,我的大作就是我的學生」。他沒有說的是,這些學生都生長在台灣。他用了四十年的時間(1999年他從南神退休),不求回報地寫這本書。做為一位東海人,我必須說,他不只是屬於東海!在大學教育走到過於體制化、功利化和商業化的此刻,以及教授們因為體制要求而著重在研究數量和出版表現時,他的堅持和用心更顯得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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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馬可老師說,他的最佳著作就是他的學生】

2010年,在徵得練老師的同意後,社會學系系友會設立了「練馬可教授發展基金」,接受系友和各界的捐款,以行動實踐練老師關懷學生、關懷社會的志趣,在系友的熱心贊助下,練老師雖然退休了,他對學生和社會的關愛依舊可以透過發展基金持續下去。2013年10月28日,在東海大學的邀請下,練老師和練師母再度回到東海,參加路思義教堂建立50週年的慶祝活動,81歲的他仍然精神奕奕,以謙虛、熱情的態度和師生、系友座談、話家常,鼓勵大家努力向學,並奉獻所學。做為一個老師,他無疑已經成為大家心中的典範。2014年12月1日,練老師在美國Iowa state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生命不會永遠美好,但永遠有趣」,這是他的座右銘,也是他的人生態度。哲人已遠,但他留下的精神和風範一定會影響一代代的東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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