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力性別化的身體為主體:拳擊培力課程的性別觀察

廖珮如/屏東科技大學通識中心

 

在 NGO 的工作現場常常聽到「培力」(empowerment;中文或翻成「充權」、「賦能」)一詞,社政系統也慣常使用「培力」來指涉他們提供的服務,不同的專業領域都會使用「培力」來作為實務操作的基礎概念。在國際發展的領域裡,「培力」一詞往往指涉經濟援助,且常常被視為不容質疑的好事。即使是流行文化或營利導向的商業模式也會使用「培力」、「賦能」這樣的詞彙,或類似「給予女性能量」或「賦予女性力量」等用語。

2017 年時,我執行了長達一年、每週一次的拳擊培力課程,它主要針對一群遭受過性/別暴力的青少女來進行,該計畫執行者(吳宜霏,時任高雄市婦女新知協會總幹事)為課程規劃者與教練,我則是計畫的外部督導與拳擊培力課程的助教。

我們在執行這項計畫時不斷反思的問題便是:「什麼是培力?」、「開了一門專屬女性的課就叫做培力嗎?」不管是由公部門或民間團體所進行的「婦女培力」規劃,在知識上的啟蒙能夠帶起身體經驗的覺察嗎?運動相關的課程能幫助女性意識和覺知到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訓嗎?要怎麼做才能將培力的層次從個人搭到制度層次呢?這些問題也讓我們不斷反思與調整。

受暴身體與女性培力

培力理論將培力視為一項歷程,個體覺察自我內在的權力運作,進而察覺人際之間和政治場域的權力運作,透過個人集結家庭和社區來形成改變的行動。以培力為導向的社工實踐,目的是使人與身處的環境能達成平衡,其中也含括人習得相關技能與知識來與其所處的環境合一。這裡所指的人與環境達成平衡,並非要服務對象「認命」去接受他們身處的環境,而是以社會正義為核心來思考如何培力服務對象,好讓服務對象能夠從壓迫他們的社會結構中解放出來。以受暴婦女為中心的培力實踐有三個層次:個人層次、人際層次和制度層次。受暴婦女必須能夠從無力感和受害者位置走出來,認知到自己和其他受暴者都能走出來,進而去了解制度層面能夠改變的地方。

意識覺醒和培力不僅僅是透過教育使受壓迫者意識到其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或使其獲得能在特定社會或處境生存的技能。對於遭受性別暴力的女性來說,意識覺醒不只是破除在關係中的習得無助感,並學習自主能力,對她們的「身體」來說,那些銘刻於身體的受暴記憶亦需要覺醒與解放。長期受暴或受虐養成的身體慣性若能在運動課程的反覆練習中改變,從掌控自己身體的技能開始學習體察自己身體的需求、觀察自己身體的改變、運用自己身體的肌肉,這些身體實踐也能幫助習於承受暴力的被動身體,轉變成為主動防禦乃至於反擊的主動身體。

拳擊培力與女性身體

女性身體經常作為「被凝視的客體」、「被規訓的客體」、「承載性/別暴力的容器」、「延續父系血統的生殖工具」,理性主義至上的父權社會將女性身體的陰性象徵客體化,成為父權文化的工具、容器、物品。身體既是文化的載具,也是權力運作的場址。父權文化將女性身體視為需要規訓的客體,具有女性性徵的這具身軀需要臣服於父權文化之下,印刻著父權文化鞭笞規訓的痕跡。

具有女性這個生理性別的身體,在父權社會下是一個「被控制」乃至於「被規訓」的「性別」,「她不乖所以要給她一些教訓」是家暴丈夫時常會說的話,透過肢體暴力來馴服女性,以使妻子成為「好」妻子。論及性/別暴力,更為重要的是這個「性別」本身具有肉身性,暴力及其背後的父權權力運作的場址是一副有感知的「肉體」。不管是何種形式的家庭暴力或性侵害事件,被害者的「肉體」都是最直接承受各種權力運作的「容器」。加害者不會將被害者的身體視為一具會痛有感知的肉體,它僅僅是承受父權權力控制的容器,於此情境下,加害者的身體則是父權權力延伸的武器,是展現權力控制的機器。

暴力馴服的不只是「好」妻子、「好」女兒,性作為侵害身體的手段也被用來馴服不符合異性戀常規的「性別」,意即透過性侵害和性霸凌的方式讓男女同志成為「正常」的異性戀,女性和性少數的身體成為父權社會霸權陽剛男性治理的對象,這也讓這些不符合常規的身體成為接收霸權陽剛暴力的容器,以使不符合霸權陽剛形象的身體成為柔順的身體。性/暴力的女性受害者不只是父權社會對女性這個「性別」的貶抑與規訓,她們的身體更直接成為接收暴力的「容器」。這具身體所體現的是女性或性少數的「性別」或「性傾向」與符合常規的身體如何互動的關係,意即「只能被動接收,不能主動形塑」的一個容器。

(一)肉身承載的傷痛

身體作為承載性別暴力的容器,其所記憶的疼痛和防禦都會成為身體的慣性。身體作為一個權力關係運作的場址,當青少女經歷的身體經驗了非自願的情境時,伴隨而來的是憤怒的情緒反應。在拳擊課程中再次經歷類似的被攻擊場景時,身體的觸碰隨即引發心理的情緒反應,這樣極微觀的身體—心理連結,是我們在進行培力課程時的一大挑戰。一名參與課程的工作人員在訪談時提到,孩子在聽課程帶領者講到「身體是有記憶的」這句話時會故意閃避。我們在課程裡發現,用知識性宣講的方式,學員可以放空或不聽,但是,用身體實際去演練,就能比較有效地讓學員察覺自己對受暴經驗的身體—心理連結,以此為突破口,來跟學員討論她們的受暴經驗,及伴隨而來的情緒反應。

因類似受暴情境出現而產生的心理恐懼,進而出現的憤怒情緒,會讓學員困在情緒之中,而非進一步由身體反應作出適當的閃躲動作或是反擊防禦行為。這讓我們想到,許多以女性為對象的防身課程,講授和演練的時間都很短,僅以概念教學為主。然而,遇到有可能侵害身體的情境時,情緒反應可能使身體僵硬而無法確實發出力量和做出動作,要能夠精熟防身技巧需要長時間反覆不斷練習,改變身體慣性,方能讓「被動接受規訓」的身體轉變成為「主動反擊防禦」的身體。女性身體作為父權文化運作的場址,被規訓為被動順服身體,加上運動文化和空間中的強烈厭女和恐同情結,使得符合社會性別常規的陰柔身體,難有機會嫻熟身體各部位肌肉的使用。

本課程中的許多學員認為學習拳擊能夠「保護自己」,但是這種談論「保護自己」的各種防身術論述,經常未能考量多數女性平時生活所處的運動空間不夠性別友善,也未能思考被期待柔順的女性身體如何才能夠突破身體—心理連結去進行反擊。以搏擊運動作為培力課程的目標並不在於使學員能夠「保護自己」,而是希望能讓女性突破自我的身體—心理連結,從身體到心理培養出「主動反擊防禦」的慣性,這也是為何此項課程需要大量工作者一同陪伴,進行長期規劃課程的主要原因。單次或數次的體驗課程後若無更細緻的討論,並將身體經驗概念化,將容易使「培力」的初衷成為樣板式的體驗課程,也容易使人忽略共同參與的工作者所需具備的性別知識(包含對性/別暴力創傷的敏感度)。

(二)性別化的運動

「為什麼女生要學拳擊?」這個問題不斷圍繞著我們,倘若針對青少女學員開設餐飲、美容美髮、手作課程的話,則幾乎不會遇到這個以「性別」為中心的問題,學員或工作人員會問的是「為什麼『我們』要學做西餐?」,而不會是「為什麼『女生』要學做西餐?」但是,當課程變成一項看起來很陽剛的運動時,問題就會以「女生」為中心來發問,許多討論也會圍繞著「女生」這個性別來討論和回答。運動的動作本身並無性別意涵,運動的類型本身也無性別意涵,但是從事運動的人及社會,則會賦予他們所參與的運動和進行的動作「陽剛」或「陰柔」的意味。透過拳擊培力課程能夠看到,女性身體的肢體動作所能挪用的經驗論述,仍相當侷限於女性陰柔/男性陽剛的二元對立中。當學員思考她們學習這項運動的目的或目標時,「保護自己」和「減肥瘦身」成為最常出現的說詞,因為拳擊運動的身體實踐過程中,它所展現的肢體動作並不符合社會常規的女性化動作,所以在這過程中,學員經常必須強調自己的「女性」身份。

但是「保護自己」和「減肥瘦身」的論述,無意中再製了女性是弱者需要保護的形象,更可能使學員待在一個較為安心的受害者或弱者位置,以享受他人的庇護。拳擊運動的身體實踐顯然與學員個人對女性身體所形成的女性認同有很大的差距,反而不像許多以婦女或女性為主體的運動培力課程開設的項目以瑜伽、舞蹈、有氧等較符合女性性別常規的課程。我在這項拳擊培力計畫的末期,對同樣一批學員進行長達三個月(每週一次)的性別成長課程討論,從學員的運動經驗開始,到「性別與運動」、「身體」、「流行文化的青春美貌迷思」,乃至於親密關係中女性身體所扮演的角色,再進一步去探討性、愛與性/別暴力等議題。

拳擊培力的結構限制

我們認為,「培力」不只是讓女性在意識上覺醒,也需要將「被動接受規訓」的身體轉化成為「主動反擊防禦」的身體,這個轉化過程必然會連結到過去印刻於身體上的苦痛記憶,因此也會出現恐懼生氣或難過的情緒。一年期的計畫結束九個月後,我們再一次審視計畫執行過程與後續影響,這項看似創新的計畫得到許多肯定,但我們也發現許多困境。

其一,這項計畫的發想來自於執行者的性別研究背景,並於計劃開展前長達三年教授女性拳擊課程的經驗,性別研究的理論如何轉化為運動培力課程所需的「性別 X 運動」交織視野,乃是本計畫的重要精髓。一項計畫得到補助之前需要長時間的嘗試和醞釀,執行者多半需要在理論與實務的縫合過程找到切點才能於在地場域尋求創新。

其二,執行過程中,執行者需要一批跨領域的團隊,其中包含課程助教及熟悉培力對象的助人工作者一同參與課程,使學員與助教(含助人工作者)的比例趨近一比一,如此方能在課程施行的過程中掌握學員的身體變化及情緒反應。具有性別研究及女性主義理論專長的人負責觀察及修正課程規劃,並與運動專長的人討論將相關理論化為可實務操作的方式,而助人工作者則憑藉個人專業於過程中隨時掌握與承接學員的情緒。整合一批跨領域團隊所需之協調時間、各領域的專業人才如何在合作過程貢獻其知識,以及助人工作者如何相互協調上班時間,都是這項計畫執行過程中不可忽視卻常常被忽略的勞動。

其三,社政系統計畫補助的結構限制,將影響一項計畫能否創新,以及其可長遠執行的潛力,人事成本與行政成本亦是不容忽略的部分,甚至是在成果轉化的績效部分都需要更多彈性。

從個人到結構層面的每個環節都影響這項計劃能否成功實行,從性/別暴力防治的議題倡議轉化到培力課程的實踐所需的理論強度和助人工作的專業強度都不容小覷。我們不認為培力會因女性從事搏擊運動就自然產生,女性身體與意識的培力需要更多細緻層面的操作,以及新自由主義浪潮下社福資源的結構性限制必須鬆綁才有可能進行更有深度和更持久的培力計畫。

※本文改寫自 2017 年女學會年會發表之論文〈拳拳到肉:肉身化女權的青少女培力計畫〉。

 

Cover Image: Denis Gustavo – https://www.flickr.com/photos/denisgustavo/256911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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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句錯誤編譯與社會權力性別結構:別讓女孩為高等教育揹黑鍋https://tw.news.appledaily.com/forum/realtime/20181011/1445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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