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的社會學

陳宗文/政治大學社會學系

 

法國學者拉圖(Bruno Latour)曾於五月間造訪台灣,引發「相關學界」一陣風潮,有把這風潮用「拉圖繞境」的說法來比喻。所以稱「相關學界」,是因不易將拉圖的領域框限在某一學科。他來台談策展、談人類世,都不是尋常的議題:他用神學的方法、人類學的工具、地質學的田野、視覺的途徑來與社會學對話,令人驚豔、引發一些爭議,而更多的也許是不解與懷疑。可以說他繞的不僅是臺北新竹的地理之境,還跨過不同學科的領域之境。兩、三個月過去,風潮平息,隨著記憶的模糊,拉圖效應也漸淡去。這時候來再回頭來談拉圖、談他與社會學的關係,或者可以比較平心靜氣一些。

拉圖最為人稱道的學術貢獻,在於他參與共同提出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原本大家期待在他抵台的時候,可以談更多這方面的議題,但他似乎沒有太大的興致。事實上,拉圖仍然秉持行動者網絡理論的核心精神,持續與主流的結構性世界觀對話。拉圖提供的,其實是一個檢視主流社會學很好的視角。對於熟悉在巷子口談社會學的人們,也可以反過身來看看自己所站的位置。

 

雙層立場和單層立場

學過或教過社會學的人,應該都熟悉入門的社會學教材中設定的框架,就是談論「個人」與「社會」的區別。從這個出發點開始,會經過「團體」、「組織」、「制度」、「結構」、「不平等」等重要的次領域,使受過社會學訓練的人,很快可以在現象中看出個體所受到的待遇,在個體與社會之間看出力量的不對等關係。「衝突論」關注的是個體在其中受到的壓迫。「功能論」在確認個體在其中的意義和價值。「互動論」則從個體和個體之間的異同來確認社會存在的效果。

這種主流的社會學認識方式,稱為「雙層立場」(two-level standpoint),就是要去區辨出「個體」,以及在個體之外的群體,也就是「社會」。所以就會有「巨觀」(macro-)和「微觀」(micro-)的社會學認識途徑,是因為所見之層級不同所致。而且要弄清楚現象和解釋的層級,否則就會落入到區位謬誤(ecological fallacy)的解釋陷阱之中。

拉圖所秉持的是單層立場(one-level standpoint)原則,就是要打破這種主流社會學的雙重立場觀點,不容有個體之外的社會。這對習慣社會學思考的人而言易,非常「不自然」,非常「不直覺」。而且,過往許多社會學家也都努力在跨越雙層立場帶來的問題,包括紀登司(Anthony Giddens)的結構化理論、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場域概念、乃至於格拉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主張的鑲嵌性等。難道這些偉大學者的貢獻都是枉然嗎?

 

當拉圖遇到塔德

早年拉圖在談論單層立場時,很難與社會學家對話,原因之一在於語言不同。不是法語vs.英語,而是拉圖沒辦法用基於社會學雙層立場的語言來說明他的理念。如果我們是基於雙層立場,就會對紀登司、布迪厄或格拉諾維特的貢獻極為讚賞。這是因為他們承繼主流的社會學傳統,在涂爾幹、韋伯或馬克思所建立起來的語言系統中,開出嶄新的道路。這是拉圖不想做,或許也是做不到的。

但拉圖在1990年代遇到了塔德(Gabriel Tarde),使得他與社會學之間的對話有了可能。塔德是現今主流社會學界裡的一個陌生名字。但在涂爾幹的時代,塔德卻是社會學大師,比涂爾幹的地位還崇高:涂爾幹只是個教授,塔德卻是院士。拉圖發現塔德那裡有行動者網絡理論的元素,而且是「社會學的」。因此,有「Tarde inside」的行動者網絡理論成為1990年代末期以後,拉圖在許多場合為其研究辯駁、甚至是擴張其概念範疇的主要依據。據說當初拉圖從巴黎礦冶工程學院跳槽到巴黎政治學院的原因之一,就在於塔德重要的手稿都藏在政治學院,當然,更大的原因是政治學院可以提供更多的資源。塔德不僅協助拉圖完成理論的尋根,也讓他更有機會去擴展研究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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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德(Gabriel Tarde)。圖片來源:https://goo.gl/mNfzSD

 

數量的研究

塔德關於社會學的著作非常豐富,從1890年的「模仿律」(Les lois de l’imitation)開始,一直到1902年生前最後一本著作「經濟心理學」(Psychologie économique)為止,超過十本以上的專論。但他的社會學沒有成為主流,反而被涂爾幹取代,其中一個原因在於理論的證據不足。以涂爾幹的「自殺論」(1897年出版)為例來比較,涂爾幹在書中利用簡單的統計模型來確立所提出的自殺理論,並予以一般化,據此來駁斥塔德所稱的模仿效果,可以說是一石兩鳥。反觀塔德提出來的社會學理念,雖然不用涂爾幹的統計技巧,卻更仰賴大規模的動態數據資料來證明,惟當時並沒有適合的研究工具,而淪為純概念的闡述。

就數量累積現象的觀察,塔德的社會學觀點其實是更為「直覺」、更為「自然」的。我們可以拿他在「模仿律」中提出的信念或欲望的擴散模型為例,他認為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緩慢地進展」、「快速進展並持續加速」、以及「進展速度減慢直到停止」。或者用比較具有畫面的描述,三階段是「一個緩坡、一個相當陡峻的山坡、以及一個坡度的修正直到一個高原」(想像德勒茲看到這段描述時,會如何發展出他的「千高原」)。這陳述中有相當高度的視覺效果,如果有巨量的調查資料,就可以透過視覺化,將數量隨時間消長的曲線表現出來。可惜在當時並沒有這樣的技術。

今日風行的巨量資料研究,或許給了塔德一個可能的機會。但是關鍵仍然在於他的世界觀,是與「雙層立場」不相容的。擴散造成的高原,是「個體」數量積累的效果,而不是另一種不同於「個體」、外在於個體的新概念。塔德的社會模型,是討論個體如何累積形成社會,而不是社會如何作用於個體。

 

一個概念擴散的例子

拉圖看到了塔德的概念優勢和工具侷限,於是協同其團隊成員,以社會網絡分析的技術來重新詮釋塔德。他們在2012年發表了一篇刊登在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BJS)的論文,標題是「整體總是比其部分更小」(The Whole is Always Smaller Than Its Parts: A Digital Test of Gabriel Tarde’s Monads),是以學術發表與引用網絡為例,進行概念擴散的研究,並且透過改寫自塔德的語言來詮釋。這可算是拉圖團隊向主流社會學進擊、直接與社會學界對話的一個嘗試。

在論文中,拉圖翻轉既有網絡分析的詮釋方式,他稱原本網絡中的節點為「元素」(elements),可以是一個「作者」、「機構」、「關鍵詞」、「篇名」甚至是「期間」,是可以混用的。他們尋求元素聯結起來的共同模式,而不是去查網路路徑、看網絡關係。他們主張所見之網絡圖像就是「全部」,而「元素」是不能夠與「全部」切割開來,是要一起來看的。比方說,有一名教授,他與他所屬的機構、他的論文、引用這位教授文章的其他文章、引用的學者等,就是一個整體網絡。隨著對某元素的關注,這個以元素為中心的整體,或「全部」(原本應該只是網絡的「部分」),就會比原本的「全部」更加豐富。

透過這樣的分析,是要去描述網絡的整體樣貌,並透過不同的元素中心對比出相同的樣貌。這種詮釋方式顯然不同於過往的社會網絡分析,後者是為了建立某個理論模式(例如資本與成就的關係),或去驗證某個在雙層觀點下的概念(例如網絡結構中的優勢),是秉持雙層立場的詮釋方式。

 

從熱情的經濟學到熱情的社會學

雖然拉圖聲稱是運用塔德的概念來發展出前述論文,但他是否忠於塔德原本的精神,還是另有所圖呢?拉圖打著塔德的名號(‘Tarde inside’)來寫作,這並非第一次。晚近台灣翻譯出版的「激情的經濟學」一書,就是拉圖「轉譯」塔德的代表之作。這本書表面上是作為塔德生前最終著作「經濟心理學」的導讀,實際上拉圖卻是用以擴張其概念版圖。最明顯的證據就是拉圖把原書的標題改掉了:從「經濟心理學」變成「經濟人類學」。

但群學出版這本書時,在書名上替換了一個關鍵詞,就是「激情」,似有再把拉圖拉回到塔德的意味。塔德何以談經濟現象?原來塔德有一套類比邏輯,是將物質世界、生命與社會世界三大範疇並陳,透過「重複」、「對立」與「改變」這三個跨界通用的基本動作,就可以理解其形成與變遷,有普遍的一致參照。因此,包括經濟、政治、法律等,都可以放在這套類比邏輯中來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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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的經濟學」一書封面。圖片來源:群學出版社

 

經濟學強調的是理性,是不帶情感的計算與分配。但是塔德看到基於利益來理解的經濟學,本身就不可能是完全仰賴個人理性,而是需要一個可以產生制衡的至高權力體:上帝或國家。因此就產生了市場或計劃的經濟模式,實際上也是建立在雙層立場上。要跳脫這個矛盾,就是純粹以單層立場的數量積累來描述,而不是去搞經濟模型。經濟的形成過程,仍然是要仰賴他所提出的社會法則(les lois sociales),就是關於「價值」的信念與欲望,經由模仿(重複)、拒絕(對立)或發明(改變)而擴散,是一種在腦與腦之間的過程。而談信念與欲望,如果再加上情感,那就不可能是「理性」了。

如果可以用像這樣的單層立場來挑戰自比於「科學」的經濟學,那麼長久以來建立在雙層立場基礎上的社會學就更加「激情」了。社會學雖主張其多元性,但如同其他學科一樣,也仰賴有形無形的知識傳統,有一定的學科疆界。這個學術圈裡的知識典範,或某些獲得支持的概念,就如同拉圖與其同事在BJS發表的文章所論一樣,是一個在形成中的整體。如果說有一種社會學的「同溫層」(這很有拉圖談蓋婭的味道),那就是透過信念或欲望的擴散而建立起來的。曾幾何時,許多小小的概念單元(信念與欲望)已經成為社會學家不假思索的學科習慣。或者在巷子口待久的人,有時也要離開板凳,往大街上走走看看。

 

 

 

延伸閱讀

拉圖、雷比那 (2017) 熱情的經濟學:我們從未理性過?塔德人類學的經濟解讀。臺北:群學出版。

Bruno Latour, Pablo Jensen, Tommaso Venturini, Sebastian Grauwin and Dominic Bouille (2012) ‘”The whole is always smaller than its part” – a digital test of Gabriel Tardes’ monads’.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63(4):59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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