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之鄉‧煙囪之城:麥寮與六輕的故事(上)

清華大學麥寮訪調團

福利之鄉‧煙囪之城:麥寮與六輕的故事(中)

福利之鄉‧煙囪之城:麥寮與六輕的故事(下)

一、麥寮與六輕的矛盾共生[1]

陳瑞樺/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人文社會學院學士班

石化工業區旁的農漁牧生產基地

麥寮鄉位置圖。圖片來源:https://reurl.cc/gMa237

麥寮鄉位於雲林縣西北角,北以濁水溪與彰化縣大城鄉為界,南以新虎尾溪與臺西鄉、東勢鄉為鄰,西面濱臨臺灣海峽,東北季風強烈,當地人常以「風頭水尾」來形容麥寮的自然環境。雖然挾帶鹽分的東北季風不利一般農作物生長,但麥寮鄉卻是臺灣重要的農漁牧業產地。就農業而言,麥寮的榨菜產量佔全國80%,契作美生菜外銷日本、南韓、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就養殖漁業而言,麥寮臺灣鯛產量居雲林之冠,並且也是鱸魚、蜆仔、文蛤的重要產地;就畜牧業而言,麥寮鄉共有153座養豬場,飼養頭數超過35萬頭,居全臺各鄉鎮之冠,遠超過第二名雲林二崙22萬餘頭及第三名彰化芳苑21萬餘頭,[2]並發展出「台全珍豬」品牌行銷各地。麥寮,有著厚實的在地產業基礎。

鎮西宮於乙未年(2015)新春開出的公籤。每年固定詢問的事項反映了麥寮地方社會在六輕設廠前的生活形態下所關心的課題。(陳瑞樺/攝)

然而麥寮最為人所知的並不是各項農漁牧產品,而是在其鄉境西側與聚落,以隔離水道相鄰的六輕工業區。台塑六輕計畫於1991年擇定落腳雲林,於1994年開始,於縣境北端濁水溪出海口南側的麥寮區及海豐區海域填海造陸,從此改變了麥寮原本的海岸天際線。隨著第一期工程於1998年完工開始營運,以及後續的擴廠計畫,六輕逐步發展成包含54座工廠、398根煙囪的工業園區。

由於六輕工業區是以填海造陸的方式取得設廠基地,因此並未如同許多工業區或科學園區設置計畫,經由土地徵收及整建徹底改變當地的產業基礎和社會紋理;然而由於六輕工業區龐大的規模和產值,它無可避免地對麥寮的自然環境及社會人文產生深刻的影響,成為與麥寮鄉既有地方社會並存的社會經濟體。六輕為地方帶來的稅收,使得麥寮鄉擁有相較一般鄉鎮豐裕許多的財源,得以將「福利之鄉」做為鄉政的定位,但六輕也帶來了環境污染及公共衛生的憂慮。究竟農漁牧生產基地與石化工業區如何相鄰並存?麥寮居民如何與六輕共同生活?

以麥寮與六輕廠鄉關係為主軸的社區研究

六輕從設廠到營運的不同階段,浮現了不同的課題。對於六輕的研究,不同學科的研究者分別提出了各自的貢獻。公衛研究關注的是人體暴露在石化工業排放物質中,日積月累對於身體健康所產生的效果;環境爭議及環境管制的研究,則經常是以工安事件及其處理過程為對象,前者從數值資料分析居民身體變化,後者借重官方或新聞文本進行環境治理的分析。地方社會及居民生活的轉變並非這兩類研究所要探究的課題。公共衛生研究揭示的是麥寮人身體的變化,而不是麥寮社會的變化;公共政策研究探討的,是石化工業的環境爭議及環境治理,而非在此環境中的人如何生活。

雖然上述研究都提出各自的貢獻,卻無法說明六輕對地方社會造成什麼影響,麥寮人如何在六輕工業區之旁生活。缺乏對居民社會生活狀況的探討,也就無法理解麥寮人如何看待台塑六輕,如何看待環境運動者和公衛學者的主張。如果我們對於麥寮居民如何生活並無所知,又如何說明六輕對麥寮人的生活造成了什麼影響?這些影響又具有什麼樣的意義?要回應上述問題,就必須將研究焦點從「六輕」轉為「六輕與麥寮」,乃至從麥寮在地觀點出發來探究「麥寮與六輕」。

陳瑞樺、楊淳卉、柯廷諭、陳震遠、 盧敬文、羅景賢、 何孟樺、 魏揚、 劉佳琪,2022,《福利之鄉.煙囪之城:麥寮與六輕的矛盾共生》。新北:群學出版社。

清華大學麥寮訪調團於2013年起陸續於寒暑假期間至麥寮訪調,《福利之鄉‧煙囪之城:麥寮與六輕的矛盾共生》這本書是麥寮訪調團於2013-2016年間的研究成果。我們研究的母題,是六輕對麥寮社會生活的不同層面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在石化工業區與地方社會之間形成了什麼樣的關係。整體而言,麥寮訪調團所做的是以地方社會為核心的社區研究。

社區研究的旨趣,在呈現地方上的人如何生活,人們如何在既定的自然及社會條件中行動,由此說明社會生活中結構與能動的關係,進而探究在此關係中所形成的文化模式及行動邏輯。如果沒有對居民生活的理解,那麼地方社會和社區居民的主體性、能動性的宣稱就會成為空談;如果沒有關係性的視角,那麼對於麥寮和六輕關係的討論,就只能落入「受害者vs加害者」的僵固理解模式中。我們希望呈現的,並不是麥寮如何因六輕而受害,而是在石化工業區所形成的利益、問題及風險交織的結構條件下,麥寮與六輕在地理相鄰、人事相連的情境中如何互動,台塑和麥寮的不同行動者,如何各自基於其價值信念及利益需求,以對方為取向,調整了自己的行動和作為。

「矛盾共生」關係格局及其轉變的可能性

當我們於2013年寒假第一次到麥寮訪調,2010年六輕大火引爆的圍廠抗爭在地方上記憶猶新。2010年的工安事件,深化了麥寮與六輕之間矛盾共生的基本格局,在此之後,台塑開始積極地經營地方社會,將自己鑲嵌進麥寮鄉的社會福利、醫療照護、經濟網絡、政治運作等各個面向。六輕不只通過繳交稅收成為麥寮鄉政運作的主要經濟來源,同時也透過農漁業輔導、垃圾清運、路燈電費、各式各樣的補助、捐助,讓自己成為麥寮鄉社會運作的結構因素。六輕,儼然成為麥寮地區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然而六輕對於空氣、水質所造成的影響,六輕在居民心中廣泛形成的污染感受,以及工安事件造成的有形、無形威脅,卻讓麥寮鄉民對於六輕充滿了愛恨交織的矛盾情緒。我們將訪調過程中感受到居民時而強烈、時而無奈的情緒,將麥寮與六輕兩者在社會生活各個面向交錯複雜的關係詮釋為「矛盾共生」。在《福利之鄉‧煙囪之城:麥寮與六輕的矛盾共生》書中對於矛盾共生有如下的說明:

麥寮與六輕的矛盾共生,體現在麥寮人的身上,是不同時期的人在種種無奈下的選擇與承受。……在風頭水尾之間,六輕工業區成為麥寮居民心中的憂慮,以及不得不接受的生存條件。地方社會雖然能夠發動抗爭,但能做的監督極為有限,只能要求支配工業區的企業做好管理,並供給地方社會以各種各樣的資源。在由台塑所提供的資源挹注下,傳統產業的生產者試圖營造一方自己可以控制的生產環境,從而讓蒼穹變成天棚。而企業體在提供資源的同時,逐漸掌握物理環境及社會基質的各項訊息,由此逐漸將自我鞏固為地方社會背後的資訊母體。地方社會在批評六輕的同時,又不得不依賴台塑,是為矛盾共生。

2013年寒假訪調,在麥寮人經常光顧的其中一家肉焿店前,顧客的服裝說明六輕已成為與麥寮並存的母體。(陳瑞樺/攝)

「矛盾共生」是對於麥寮與六輕兩者「並存」狀態的定性,並且也是麥寮地方社會與六輕石化工業區之間關係的基本格局。究竟這個基本格局是否可能轉變?轉變的契機何在?又會遭遇到什麼限制?麥寮和六輕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模式,在既有的結構條件下,這個模式並不容易變動。帶來變動的契機主要有三項:工安事件與抗爭行動、鄉長政權替換、社會運動與文化運動。

工安事件凸顯了麥寮與六輕的基本矛盾,但也提供了調整機會。麥寮過往以六輕為對象的集體行動,表現為因應工安事件要求經濟及物質利益的賠償政治,未能與關心環境議題的公民團體相結合,甚至對外來的環境運動者抱持敵意。抗爭行動的訴求層次及參與對象受限,反映的是麥寮地方政治的基本狀況。要在工安事件外的日常生活中推動地方社會轉變,關鍵在於是否有在地行動者發起文化運動,通過文化運動來逐步建立文化領導權,改變麥寮鄉民對於發展的想像。

就政權替換而言,從過去的經驗中,新鄉長並不一定會帶來麥寮與六輕間的格局轉變,但不同的行動者會帶來不同的可能性。2015-2018年許忠富擔任鄉長期間,麥寮鄉政以及麥寮與六輕的關係就出現了具有積極意義的正向轉變。整體而言,許忠富的作法是希望將「矛盾共生」轉化為「互利共生」,並且在鄉政上確實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許忠富的例子說明了政治人物的能動性,他運用台塑資源協助推動城市等級的鄉政建設,讓台塑六輕找到成為嘉慧地方的公益企業家路徑。然而2018年鄉長選舉及2019年台化氣爆案,使得轉變基本格局的企圖呈現出巨大的緊張。

另一方面,麥寮於2016年出現了兩個在地的文化行動組織,媽祖廟前中街的麥仔簝書店及麥仔簝文化協會所推動的文化重構及濁水溪生態再造是一端;月光下友善農場的友善耕作及小麥復育是另一端。不同於拱範宮觀光文化發展協會將六輕納入成為觀光套裝行程的節目,從而肯認了六輕是麥寮的地方特色,麥仔簝文化文化協及月光下友善農場試圖要做的,是建構有別於工業麥寮印象的文化麥寮及生態麥寮。這些行動呈現了重新定義麥寮的企圖,但是否能因此轉變麥寮與六輕之間的關係還有待考察。

《福利之鄉‧煙囪之城:麥寮與六輕的矛盾共生》是麥寮訪調團第一階段的研究成果,麥寮自2014年底地方選舉帶動的政局轉換及鄉政轉變,2015年開啟的文化運動及新農業運動,以及由此所帶動的廠鄉關係轉變,將是麥寮訪調團下一本報告的探討重點。

謝謝麥寮與六輕的朋友們在歷年訪調過程中與我們分享自己的工作、生活及生命感受。希望我們提交的這份成果能讓大家對石化工業區與地方社會的關係有進一步的理解,並因此更認識麥寮以及在這塊土地上人們所做的努力。

二、鄉親如何動起來,六輕圍廠抗爭的行動邏輯

楊淳卉/新聞工作者

距離1991年台塑選定於雲林麥寮設廠已經過了卅個年頭。相較於台塑最初希望在宜蘭利澤設立輕油裂解廠,引發地方強力反彈,時任雲林縣長廖泉裕則大力歡迎。麥寮鄉更出現萬人鑼鼓喧騰、鞭炮不絕於耳歡迎六輕設廠的景象,盼能為麥寮這個位處「風頭水尾」的農業鄉鎮,在地方發展上帶來根本性的改變。

不過,六輕設廠後的變化,與麥寮人最初美好的想望,之間存在不小的落差。但當地人無法輕易離開既有的生活場域,六輕存在於麥寮同時,又是難以改變的「既定事實」,使得麥寮與六輕之間存在「矛盾共生」的特殊的共存狀態。這樣的狀態,也影響著麥寮人如何理解六輕、如何採取行動。

六輕廠一隅。廠區封閉的空間與排放的煙霧,形成麥寮鄉民多重複雜的感知想像。(陳瑞樺/20130707攝)

例如六輕的「回饋」機制,即是麥寮人評價地方與六輕關係的重要指標。六輕在一期計畫以後,就在地方祭出敦親睦鄰方案,包括贊助麥寮、臺西的公共設施及公益活動、電費補助、路燈補助、協助處理回收垃圾焚化等。不過在訪談中,麥寮鄉代忍不住吐槽,六輕當初承諾興建長庚醫院、護校、老人院、客運中心等,除了醫院蓋起來了,其他全部跳票,「當初來提出一大堆方案要回饋地方,但開了那麼多支票,履行了嗎?」

臺綜院研究員邱榮輝2010年發表六輕計畫地方回饋措施〉研究,調查麥寮民眾在六輕一期至四期計畫期間態度的變化。研究結果顯示:高達八成民眾認為「六輕回饋不能彌補居民損失」,希望六輕能夠「付出更多」。

直到2010年年中,六輕研議五期擴建期間發生兩起重大工安事件,引爆大型圍廠抗爭。麥寮也因這場抗爭,爭取到了當今廣為人知的「每年每人七千二百元」的「回饋」;此後,六輕也更加深對地方「回饋」機制,與參與麥寮地方生活。這場抗爭,是形成麥寮與六輕當今關係基本格局的關鍵事件。

其實,麥寮在六輕設廠至2010年圍廠抗爭的十五年間,大大小小的零星抗爭並沒少過。然而,鄉親對於地方頭人的不信任,以及科學霸權下的知識困局,成為過去鄉親無法被動員的重要因素。

談起「抗爭」,許多鄉民會臆測地方頭人透過帶領鄉民抗爭來換取六輕給予「個人」好處。例如,麥寮鄉里間盛傳「抱煙囪」的說法,生動描述地方頭人透過關係企業,包下六輕清理灰爐作業而來的金錢交換。至於頭人「抱煙囪」能獲得多少利益,鄉民則說法不一,顯示鄉民對於地方頭人之於地方的互動,存在高度的不信任。

參與抗爭的地方頭人在訪談中也說明了這個現象。一名鄉代表回憶,2010年抗爭初期,由於難以說服鄉民參與,受訪者與其他鄉代、村長還特地到麥寮信仰中心拱範宮公開立誓:「絕不允許個人私下接受六輕任何好處」。

值得注意的是,鄉親對於六輕是否影響當地農漁業,經常依據自己的生活經驗,發展出多元及分歧的污染感知詮釋。但另一方面,對當地農漁民而言,若直接認定六輕會造成污染,又如同認定麥寮農漁產品與工業污染扯上關係。他們雖然會提出「若有似無」的污染感受,但也經常強調「不確定」、「不能隨便給人家亂說」的曖昧態度。此外,六輕工業區因填海造陸特性與嚴格的進場管制,又有一套自己的監測系統,麥寮鄉民無法直接「觀察」廠內廢棄物排放情形,在資訊不足的狀態下,對於與六輕抗衡多持悲觀的態度。

然而,在2010年7月工廠兩度大火,成為鄉民確立「污染感知」的重要事件。可見的大火及濃煙,連結上聞到的刺鼻氣味,這些實際且直接的感官衝擊,使得不同鄉民過去放在內心的「污染感知」,可見的證據,生命及經濟生活威脅感的確立,轉化成鄉民參與抗爭的動能之一。而六輕在第一時間指稱「無客觀科學證據證明該次火災對附近養殖魚塭造成損害」的說法,更加深鄉民對六輕的不滿情緒。

六輕對於麥寮的影響成為專家學者關注焦點。一名受訪者將台大公衛教授詹長權報告內容張貼於辦公室內。(羅景賢/攝)

這場抗爭獲得縣府、中央及全臺社會更深的注視,更加大麥寮地方提出訴求的籌碼。雖抗爭仍由地方頭人帶領,鄉民對頭人的質疑也未消弭,但已不成為促成行動的強力阻礙。地方頭人提出「全體式的制度性補償」訴求,給予鄉民大規模參與抗爭行動極大的誘因,並達到成功動員的效果。一位麥寮雷厝村大姐即回憶,地方頭人以廣播車大力宣傳:「這次大家都有好處」,並且確定有籌碼與台塑談下去。因為聽說這次可以爭取到具體的東西,「因此全村的人幾乎都過去了」。

一來,這反映了鄉民長期對六輕並未扮演好一位「懂得互相的好鄰居」的埋怨;二來,對訴求「回饋」的堅持,也呼應六輕與麥寮「矛盾共生」的生存狀態。

一名當地國小老師談到「制度性補償」,直白地說:「為什麼談到錢?因為我就是犧牲一些東西,你要讓我覺得我值得。反正你也給我相對的福利,就算讓我死也要死得高興。不是說六輕完全不好,只要他做好環保,回饋地方就可以。」許多類似的說法,也可見於書中。所謂的「回饋」,並非指讓六輕能夠用錢換來持續污染的正當性,也並非麥寮人只要利益不顧死亡。更重要的意義其實是反映麥寮與六輕共存的委屈,認為兩者的權力關係應該更加平衡,或是得要有合理的交代。對於「發展的期待」仍未被其他替代性論述挑戰,包括環境、環保等普世價值,仍暫居次要位置。

圍廠抗爭的結局,麥寮鄉公所與六輕簽署「合作備忘錄」,達成「敦親睦鄰」方案的共識,包括鄉民每人每年補助七千二百元等「回饋」方案,將六輕對地方鄉民「直接」的回饋機制制度化。至此之後,六輕不僅更加強「回饋」與「敦親睦鄰」的力道,且更積極參與進麥寮鄉民的生活場域。地方民代也認為,六輕在這場抗爭後,與地方頭人交陪的層級也提高不少。

不過,我們也看到當時帶領抗爭的地方頭人,在六輕更重視敦親睦鄰與地方政治經營後,與六輕之間建立一定程度的合作關係,並將六輕加碼的回饋,詮釋為鄉民爭取福利、以發展代替對抗的政績。地方政商關係如何演變,將是後續考察麥寮與六輕的動態關係時,值得關注的課題。

三、麥寮養殖漁業的歷史變遷

柯廷諭/清大社會所碩士

這篇文章的第一個問題來自於我剛開始訪調的經驗,那時候聽很多漁民講以前養殖的故事,於是我就想搞清楚麥寮養殖漁業從以前發展到現在的歷史過程。在探究的過程中留意到,當地的養殖漁業面臨很多風險,於是就衍伸了第二個問題:他們面臨了哪些風險,又如何應對?最後,六輕如何涉入麥寮養殖漁業的發展過程?

麥寮位於風頭水尾之處,早期日本人發現大排水溝裡的蜆和鰻,於是教漁民養殖。到了戰後,省政府在雲林沿海大量鑿井,改良發動機,台電取消用電限制解決了取水困難。1970年代,農復會推行農漁牧綜合經營政策,利用豬屎做沼氣,煮給豬吃的食物。同時豬屎也給魚吃,魚池肥水灌溉番薯、甘蔗。麥寮是計畫初期的十二個鄉鎮,後來也被當成是計畫成功的三個案例之一。邁入21世紀,臺灣加入WTO後,漁貨外銷須符合國際標準。比如歐盟要求藥物殘留的檢驗報告,於是政府部門開始訂立相關制度;比如優良水產養殖場設置基準,實施提升水產品衛生的計畫。為了外銷,漁民就必須要去調整他們的實作方式。

麥寮的養殖漁業面臨了許多風險,漁民也有各式行動去應對。首先是養殖期間的風險。如果寒流要來了,那漁民會從水井裡多打一些水進魚塭裡;颱風可能導致崩岸,那就把魚塭的水排一些掉;面臨氣候暖化,必須拉長餵養間隔;針對疾病,可以打造生物餌料及運用益生菌;水質面則運用化學藥劑、天然化合物來提高溶氧量;多日大雨前必須提高文蛤池的鹹水量;綠頭鴨災害則靠太陽能電燈來解決。

在銷售方面則有來自國內外的風險。首先,國內盤商聯合制定特定收購價格。其次,市場需求改變,外食增加導致蜆及鱸魚的需求減少。國外部分,曾有負面新聞影響銷量,也因開放國外魚貨進口及臺灣銷往國外須被課關稅,致使競爭力降低。同時,魚飼料成本也持續增長中。面對銷售風險,漁民也會調整自身行動,比方降低餵食頻率等待價格較好時再出售。而和盤商契作因價格談不攏失敗,和台塑合作建立品牌則一直沒有下文。

海豐村的文蛤池與六輕之間僅隔著一條500公尺寬的隔離帶,其中包含隔離水道200公尺以及兩岸高灘地300公尺。(陳瑞樺/20130201攝)

到底漁民是怎麼看待六輕的工業污染?總的來說,沒有漁民說過「沒有污染」。就六輕污染造成負面的養殖狀況這點來說,我發現漁民有不同的詮釋,而這又和他們的知識與資本差異有關。比如有一位漁民就表示其他漁民騎車巡視魚塭,而自己則是步行,所以可以更立即的掌握魚塭的變化。另一位養殖文蛤的漁民則花錢做了引、排海水的設備,這就讓他能更好地調整魚池狀況。同時,他也會把握漁會請講師來上課的機會。這兩位漁民相對來說就不那麼看重六輕的污染,而是更重視自己的養殖行動。

2009年起,六輕和臺灣海洋大學合作組成輔導團隊,帶來了一套完整的科學化養殖管理方案。輔導團隊發放養殖手冊、養殖月曆給輔導戶,指導漁民整個自主管理作業流程、發酵飼料的製作、整池方式、用藥的注意事項、水質及寄生蟲檢測的流程、介紹病原菌及其防治的作業平臺、水體消毒時機與方式、產銷履歷申請過程、天災來臨的應變方案等。這些實作措施都是科學化的—以數值表達的用藥計算方式、病原菌的風險數值等等。也就是說,麥寮當地漁民首次有一個涵蓋各個層面的科學化養殖知識系統。

社會學家Ulrich Beck認為:我們現在身處的社會,是以風險為核心特徵的,是一個風險社會,各方行動者會對風險提出自己的解釋。我們在訪調過程中發現,漁民某些特別不符合科學知識的說法會特別被提出強調,從而產生整體性地貶抑漁民見解的效果。譬如六輕一位高級幹部帶著嘲弄意味地說:漁戶指控六輕建廠初期的工程震動使文蛤「咬舌」,或是六輕終日不滅的煙囪火炬讓文蛤分不清日夜。

夜晚的文蛤池映照著燈火通明的六輕。(陳瑞樺/20180804攝)

的確,漁民和六輕有著對風險的不同詮釋。但農漁業輔導計畫的特別之處在於,六輕做為潛在風險製造者,試圖從心理層面排除定義風險的動機。如果輔導計畫成功改善養殖狀況,排除負面的養殖結果,六輕便能夠為自己辯駁。倘若養殖過程沒有魚隻翻肚等現象,那麼漁戶批評六輕的心理動力就削減了一大半。

縱使台塑六輕從未在「養殖漁業的污染歸因」訴訟中落敗,它仍亟力控制麥寮當地社會中的風險定義,同時打造「好厝邊」的社會形象,好免除自身的「營運風險」(如社會抗爭)。六輕採取的手段是「消除定義風險的心理動機」,農、漁業輔導計畫便是此手段的具體表現。同時,六輕的策略也和「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文化邏輯相嵌合。

立基於特定自然環境條件的麥寮養殖漁業,在政治經濟結構與自由貿易兩個結構性動力中開展歷史航線。他們在結構變遷中汲取新知、調整養殖實作。另一方面,養殖漁業因為本身產業性質的關係,一刻也無法真正地免除風險, 是風險社會中特別脆弱的產業。漁民除了必須迎戰養殖過程中的各式風險因子、市場的不確定性,還承受工業污染風險。漁民雖置身在一個不停變形的多重風險環境中,但仍具備多樣、創意的行動策略來試圖降低、排除風險。不過由於國內市場萎縮、國外市場競爭激烈,漁民考量到風險大、成本高、幾無獲利空間,便逐步退出養殖漁業。

漁民多認為六輕會造成環境污染,但是否對養殖漁業有影響則莫衷一是。養殖漁戶間對污染的不同詮釋與歧異的養殖實作,是基於知識與資本的不一致。台塑在「敦親睦鄰」的總體方針之下,引入科學化輔導團隊試圖「幫助」養殖漁戶。雖然科學的正當化並未徹底成功,但六輕的輔導計畫實為一個「消除定義風險的心理動機」的行動策略,而這個策略也因為和在地文化脈絡相結合而收到了一定的成效。

(本系列文章未完待續)


[1] 本文由《福利之鄉‧煙囪之城:麥寮與六輕的矛盾共生》書中〈麥寮與六輕:雙母體的矛盾共生〉、〈地方社會與石化工業區的共生之路——麥寮訪調的故事〉等兩篇文章改寫而成。

[2] 行政院農業委員會編印,2021.07,《中華民國110年5月底養豬頭數調查報告》。


一、麥寮與六輕的矛盾共生/陳瑞樺

二、鄉親如何動起來,六輕圍廠抗爭的行動邏輯/楊淳卉

三、麥寮養殖漁業的歷史變遷/柯廷諭

四、網絡建構與意義協商:台塑農漁業輔導計畫中的知識轉譯/陳震遠

五、醫療、身體與污染感知:從流病研究到免費健檢——麥寮訪調之於我的情感教育/盧敬文

六、成為麥寮人:二十年間的人口成長因素分析(1991~2013)/羅景賢

七、派系與六輕:麥寮地方政治初探/何孟樺

八、石化園區,百年媽祖廟,與菜鳥社會學研究生:〈從拱範宮之轉型看麥寮現代化的困境與反挫〉一文的撰寫歷程與自省/魏揚

九、道路:地方社會與工業區的調解場域/劉佳琪

本系列文章書訊:

陳瑞樺、楊淳卉、柯廷諭、陳震遠、 盧敬文、羅景賢、 何孟樺、 魏揚、 劉佳琪,2022,《福利之鄉.煙囪之城:麥寮與六輕的矛盾共生》。新北:群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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