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守禮/逢甲大學創能學院、世界經濟與產業轉型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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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山城農業:邁向多樣化的水果產業
值得注意,我們應該擺脫「農業現代化發展」的線性歷史進步史觀。近代以來全球資本主義的猛烈擴張,對於世界各地鄉村地區產生了劇烈的衝擊,地方農業愈來愈被編織入一個巨大的跨國經濟分工網絡之中,只不過由於各區域生態地理環境、政治經濟制度、階級鬥爭形勢與地方社會文化等因素的不同,形成了各式各樣的區域農業發展模式。一個地方的農業發展路徑,甚至可能因為重大的政治、經濟與社會變故,發生超乎預期的偏移。小農階級的處境,在許多國家也各不相同,如今國際農民研究更加在意哪些因素塑造了地方農業實踐的差異,而不把「大規模機械化農業」當作理所當然的最後歸宿。
1960年代至1970年代,世界經濟秩序發生了巨大的位移,臺灣獲得了高速工業化發展的歷史機遇,卻也意外阻斷、扭轉了原先的農業發展路徑,導致了一場深刻的農業危機。但是這場農業危機,對於臺灣各地鄉鎮農村區域的衝擊與影響並不一致,最終推動了區域化的產業型態重新盤整。在山城地區,稻米與香蕉外銷市場傾頹的同時,就像接力賽跑一樣,山城農民很快銜接上炙手可熱的內需水果市場,迴避了產業凋敝的命運。
在那個年代,水果仍然屬於奢侈品,在臺北等都會地區能販售很高的價格。今天唾手可得的柑橘、水梨、蘋果等,當年還屬於逢年過節的貴重禮品,不是平時輕易能夠吃到。黃春明的小說《蘋果的滋味》,就呈現了那個年代臺灣人對於高級果品如夢似幻的渴求。
隨著臺灣總體經濟高速發展,內需市場創造出愈來愈高的旺盛需求,促使許多商販前往山城地區搶購果品,大大刺激了山城農民的轉作意願。一位農民回憶:「那個年代,怎麼種怎麼賺,只要努力就會有回報,大家都很認真研究技術。」農民使出渾身解數,將水稻田與山坡地改造成果園,廣泛種植柑橘、橫山梨、葡萄、桃子、檸檬、枇杷等多樣化水果作物,十數年的時間,徹底重塑了山城地區的農業景觀。
山城地區的生態地理條件,此時發揮了絕佳的優勢。五鄉鎮橫跨大安溪與大甲溪中游夾角地帶,背倚大雪山,溪流切穿山地丘陵形成錯落有致的地形,平均海拔在300至600公尺左右。位於北臺灣與中臺灣的交界處,這裡有充足的日照與溫暖,又有足夠的溫差與雨量。只不過這樣的生態地理條件,在廣泛種植水稻與香蕉的年代,並沒有太特殊的意義,國際市場(尤其是日本市場)更加看重臺灣作為熱帶作物產區的價值。只等到1960至1970年代國內水果市場形成規模,溫帶水果被臺灣本地市場定義為高檔果品,「山城」才被重新理解為中部地區條件最好的優質溫帶水果產區,於是命運大大不同。
除了旺盛的市場需求以及合適的生態條件,充滿活力的地方社會也是山城水果產業發展的重要支柱。在山城五鄉鎮地區,東勢一直扮演這個區域的交通與商業中心,兩百多年來的日常互動與婚姻嫁娶,早已將這個範圍內大大小小的街庄聚落,凝聚為一個緊密的客家族群生活圈。正當水果產業如火如荼發展,山城地方社會極為綿密的人際關係與社會網絡發揮了積極作用,並促進了農民家庭之間資訊、知識、技術、工具、資金、信貸與勞動力的交換。
新作物、栽培技術與市場價格成為農民之間的熱門話題,透過密密麻麻的人際關係與社會網絡,新消息在五鄉鎮地區飛快傳播。周邊行業很快興起,為數眾多的種苗行、資材行、農藥行、農機行、五金行、托運行等提供了多樣化的服務,這些小店鋪有如星羅棋布,形成相當完整的產業鏈。無論種植何種水果作物,幾乎都能在地方農業產業鏈中獲得必要的支持,這也使得山城農民有能力去栽培各式各樣的新型水果作物,發展出多樣化的種植型態。
水果產業和地方社會緊密結合在一起,塑造出無比精細、勤勉的農業風格。山城農業至今仍維持清晰的小農經濟格局,以家庭為基本經營單位,平均耕作規模僅僅一公頃左右,通常由一對夫妻承擔大多數的果園管理與勞動,農忙季節則透過換工或雇工解決勞動力不足的問題。山城農民傾向種植高單價、高風險的經濟作物,這些作物通常具有更高的栽培技術門檻,更加勞動密集,而且難以實施機械化耕作,如此一來更能充分發揮客家農民精耕細作的生產稟賦。
五、小農農業的「創新」
回頭來看,專注於生產國內市場所需的新鮮高檔果品,正是山城農民當年努力建構出的新戰略,既能填補農業外銷失利的空缺,又能迴避國外廉價穀物傾銷的競爭。這並不是任何人刻意規劃的結果,不能說是歷史的必然,但也不是完全的偶然,而是在極有限的條件與機會下,幾代人前仆後繼、跌跌撞撞走出來的新路。也許可以這樣說,山城農業體現了小農農業的一種新可能性,人們開始認識到小農在精緻園藝作物栽培領域的長處,並注意到小農特別擅長品種改良與栽培模式的創新。
值得注意,至少在山城地區,小農雖小,卻不孤單。小農農業深深嵌入了地方社會網絡之中,客家族群在此生活已有幾百年的歷史。一位農民向我解釋:「寄接梨產業養活了很多人哦!有種大梨的,有賣資材的,賣農藥、肥料的,賣紙箱的,還有賣水果的,好多好多人。」山城農業之所以具有很強的彈性、活力與創意,相當程度上,還要歸功於這裡擁有完整的水果產業鏈,以及活潑、綿密的非正式社會網絡,我稱之為「農業後勤網絡」。由此可見,如果地方社會的「農業後勤網絡」足夠發達,小農農業也有機會興旺發展。
「創新」是山城農民重要的生存策略,也是許多外地農民對於山城農業印象深刻之處。我曾仔細紀錄了三項1980年代前後由山城農民率先開發成功的新型作物,分別是寄接梨、甜柿和茂谷柑。寄接梨是一種全球獨創的古怪栽培技術,由一個草根農民團隊獨立研發成功,每年須從日本(或華北、梨山)進口溫帶梨花苞,逐一嫁接在亞熱帶梨樹上,以求在本地生產高市場價值的溫帶梨果品。甜柿從日本引進之後,始終不能適應臺灣風土,直到一位山城農民發現可以利用特殊園藝技巧啟動果樹的生殖生長,這項產業才能在臺灣落地生根。茂谷柑是來自美國的交叉選育實驗品種,當時在亞洲還沒有大規模種植的成功案例,直到山城農民大幅改良的栽培與管理的方法,才試種成功,從此臺灣多了一項柑橘品種。
類似的案例還有很多,族繁不及備載。按照社會學的眼光,我們不把這些精彩事蹟看作農民個人偶然的創舉,而視之為特定社會條件下的集體行為。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這些草根農民群起奮鬥的故事,常令我感到莫名的訝異與激動。客觀來說,農村中可以動用的資源相當匱乏緊缺,山城農民卻憑藉一股不甘於屈服命運的硬頸精神,以及地方社會極其豐沛、綿密的支持力量,硬是要在台灣農村傾頹敗退之處,窮盡可能的力量,結出纍纍果實。
六、世界與地方的辯證
1990年代是山城水果產業的顛峰時期,寄接梨、甜柿和茂谷柑都是臺灣各地果菜市場瘋搶的明星作物。但是水果產業沒有獲得政府明確的規劃與輔導,反而在短視近利的混亂補貼政策中原地打轉,就好像小狗追咬著自己的尾巴。落伍的市場產銷制度,以及淺碟化的內需市場結構,就好像卡在山城農民喉中的刺,也為山城農業蒙上了一層陰影。市場價格很不穩定,使農民背負了巨大風險。由於市場容量有限,集中種植單一作物很容易導致價格崩跌,農民渴望種植市場競爭較少的新型作物,但也造成盲目根風種植的現象。如果知道山城小農農業的罩門是生產過剩(而非生產力不足),其實頗為反諷。
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山城農業都不能置外於外部世界的影響。1988年,為了抗議美國農產品的擴大進口,山城農民在可歌可泣的520農民運動扮演了重要角色,可惜最終沒有爭取到真正重要的成果。2002年,臺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進口水果進一步擠壓了國內消費市場的空間。一般山城農民認為,2000年代後臺灣經濟成長趨緩,內需市場逐漸飽和,水果就沒那麼好賣了。2022年,中國禁止臺灣柑橘類水果出口,也重創了山城地區。
但也有一些好消息,近年許多年輕人返回家鄉務農,聽說大都市的工作條件不好,反倒是務農收入未必較差,而且更加自在。雖然青農的數量仍不夠多,但這是長年罕見的現象,足以令鄉親振奮。
在我看來,「山城農業」的長時段歷史命運,體現了古老的東亞鄉村文明在臺灣落地深根以後,如何接連捲入殖民、冷戰與全球化的巨大浪潮,不斷被迫經歷政權、市場與產業的改弦易轍,而不論在哪個歷史階段,地方社會與小農農業都積極回應歷史變革的挑戰,從而塑造出山城農業極其精細、彈性、多樣的產業特質,終於蛻變為遠近馳名的「水果之鄉」。
我們可以把「山城農業」看作臺灣農業中的一種類型。其他臺灣農業鄉鎮可能也經歷了類似的場景,只是地方與產業不同,故事的情節與結局也各不相同。我相信,每一個農業鄉鎮地區都有自己精彩、曲折的故事,值得大家共同挖掘。
走進農民的果園裡,由於視線遭到侷限,如果駐足寧聽,可以感受到時間與空間的隔絕,萬物好像靜止下來,只有枝條隨風搖曳。我時常覺得每一位農民都好像哲學家,他們凝望山頭時,眼神如此深邃。仔細一想,世界經濟好像離得很遠,又好像貼在眼前,有如轟天的悶雷。農民總是自帶一份無比柔韌的開朗與灑脫,他們說:「土地很公平,真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國際局勢的鉅變,產業的更迭轉型,我所謂驚心動魄的大歷史,在山城農民自己看來,似乎也只是一段又一段的過往點滴,而與地方、家族與土地的記憶糾纏在一起。我不禁想:什麼樣的尺度,比長時段更長、更恆久?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很身临其境,有启发性的文章,在历史的脉络中看山城农业,小地方,大背景。对山城的农业还有更多的好奇,比如和农业政策的互动,地方网络的运作等等。
更多的細節,可以參考我的學位論文和其他文章哦,或是寫信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