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孤魂成為土地公:臺北東區都市陰廟的在地神格化

劉學墉/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

本文改寫自作者碩士論文《神出鬼沒:臺北東區都市陰廟的在地神格化》(2022),該文同年獲得臺灣社會學會碩士論文佳作獎。

位於敦親公園的有求必應堂,主祀對象為「開墾地主陰光」,據傳其原初曾是一具水流屍,百年前當地鄉民在憐憫或是恐懼的心理下為其建廟供予香火。牌位的神主形式、主祀對象為無名無主屍的立廟由來,抑或是廟體後方置放的骨灰罈,這些線索都透露著這是一間供奉著「孤魂」的廟宇,在臺灣民間信仰中,管這類敬拜鬼魂的廟宇為「陰廟」。然而,去年年初與一位在有求必應堂裡打掃的報導人K閒聊時,他對於開墾地主陰光的認識卻是:「你就把祂當作是土地公在拜就好啦!」。

有求必應堂(Source:劉學墉攝)

這不是一間廟或一位報導人片面的說詞而已,筆者在臺北東區其他的陰廟當中,普遍也能夠聽到將陰廟孤魂視為某種程度之土地公的敘事。報導人K簡單的一句話,箇中其實有著許多耐人尋味的疑點能夠進一步深究。最直接的疑問就是,鬼魂是臺灣民間信仰位階體系中避之惟恐不及的存在,何以如今的信眾卻會視之為人們最親近的土地公?再者,報導人K「當作」的用語,其實已經流露出陰廟主祀對象做為土地公的神格,仍在夠格(神格)與不夠格(鬼格)之間游移,那們我們到底要如何具體定位陰廟孤魂如今的形象呢?最後,如果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將孤魂視為地方守護神的土地公,那麽祂在都市中究竟守護著什麼樣的地方呢?筆者認為,臺北東區都市陰廟「神出鬼沒」的現象,能夠帶我們重新理解都市的民間信仰與地方輪廓。

是陰的,但也是神:介於神鬼之間的「陰神」

(一)新的信仰意涵:有拜有保庇

過往信徒會到陰廟中敬拜所秉持的心態有三:分別為不忍見到路有枯骨的憐憫心態、懼怕孤魂為討香火而招致禍害的恐懼心態,以及窺視鬼魂有求必應的求應慾望(陳緯華 2014)。不過我們在臺北東區的陰廟經驗當中,卻看到了信眾對於陰廟孤魂的供奉,是在於相信廟中的主祀對象是像神一般能夠保庇信眾的認知上。

一位年約70來歲的阿姨正跪在開墾地主陰光的牌位前擲筊求旨。在阿姨離廟之際,向他請教了剛剛是在向地主陰光請問何事?阿姨說,他是在向神明請教住在泰山的兒子生活有沒有過好……來有求必應堂拜拜問事是阿姨每天的固定行程,阿姨幾乎每天都會來向地主陰光請教「兒子有沒有穿好?有沒有睡好?有沒有吃好」。至於之所以會跟地主陰光請教這些事情,主要是因為阿姨也不太敢打電話給兒子,怕變成兒子的「負擔」,且就算打電話給兒子,兒子也只會敷衍地說有,他才覺得需要來廟裡擲筊確認,也在求得聖筊之後真正地「放心」。(2022年3月18日有求必應堂田野筆記)

原初陰廟孤魂對於信徒的保庇,往往先是建立在一種勒索關係上:先有偶發的災厄降臨,在信徒詮釋為孤魂作祟的情況下,才不得不前往陰廟向孤魂祈求消災解厄;如今陰廟主祀對象與信眾之間的互動,卻是在日常生活中彼此交陪,其中維繫雙方互動關係的,正是有拜有保庇的理解上。當前往陰廟敬拜的行為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意味著信眾對於陰廟主祀對象的理解,與過往相比已經不太一樣了。

(二)陰神的定位

陰廟孤魂的神格化並不是在說,孤魂已經全然變成了聖潔的神明,實際上陰的屬性仍然纏繞在神的定位上。譬如在有求必應堂訪談時,受訪者C提到,儘管每天來有求必應堂拜拜會讓自己心情比較平靜,而且拜拜時也是以「土地公」的方式稱呼開墾地主陰光,但C仍然指出開墾地主陰光就算是神了,仍然有著陰的性質。

祂是屬於陰的……因為這個是屬於神,也是叫神,只是叫陰的「陰神」。

陰神是非常有趣的說法,這代表信眾已經認可祂具有神的資質了,但在神的性質上仍然是屬於陰的。對此,我們必須繼續追問下去,才能理解為何都是神了,卻還是陰的。受訪者C對於陰神的說法進一步補充道:「一個流水屍,祂死了以後沒有人幫祂埋葬,所以叫「地主陰光」,就是陰的,屬於陰的」。原來,神之所以會陰,是因為主祀對象過往作為無主枯骨的悲淒經歷,尚未散去的緣故。

除此之外,我們也能在東區陰廟孤魂神格化中,看到信眾對於過往陰廟經驗的否定。當我們說陰廟孤魂成為一定程度的神的時候,這也意味著信徒的祈願內容,必須要能夠匹配眼前神明所具有的崇高道德地位,並會以此去否定過去與陰廟糾纏在一起的求應慾望。以臺北東區的陰廟來說,主祀聖媽的天月宮廟公就提到,1980年代天月宮的廟名仍是萬應堂時,聖媽曾因其靈驗的名聲,一度成為求明牌的賭徒們流連忘返之所。然而對於如此之往事,N廟公十分嗤之以鼻地認為,人們不能夠將自身的貪念寄託在聖媽身上,如今就算有人想要來求不義之財,他也覺得聖媽並不會答應,因為聖媽已經成為「神明」了,因而「不會叫你做壞的事」。

天月宮(Source:劉學墉攝)

實際上,道德與否始終都是民間信仰在神鬼區分上最關鍵的差異之一,R. Weller(1994: 131)就指出,儘管神與鬼都需要人的供養,但相對鬼魂會為了換取香火而願意對任何祈願來者不拒的低道德性,神明則是正直與道德的化身,並不會應許信眾所有的祈求。N廟公將陰廟主祀對象的神格與祈願之德性相連結的認知,即是陰廟原初之孤魂已不再為鬼格而具神格的證明。

在地神格化:都市陰廟神格化中的「在地性」

對於信眾而言,若陰廟的陰神已經能夠類比於像土地公般的地方守護神,那麼這種對於一種「地方」或說是「在地」的認知,在現代理性而高速流動的都市環境中,究竟意指何處呢? 筆者觀察到有兩種不同但彼此相滲的地方理解,內蘊在當代都市陰廟的神格化歷程,分別為行政區劃的「里」以及象徵著歸屬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

(一)銘刻在陰廟中的現代行政區劃:以「里」為依歸的在地性

相對於拓墾聚落的有機性質,「里」是一種後天建構、基於理性計算且由國家主導劃分的行政區劃,在東區陰廟神格化的經驗中,卻發現其實已經成為了部分在地信眾,對於陰神在地保庇能力的認知基礎,譬如我們在天月宮廟壁刻的對聯內容,就能看到。「景仰萬民濟世人        聯誼善化種福德」,只要將對聯兩句的首字拼起來,就會看到天月宮座落的「景聯里」的里名。當時主導天月宮重修、如今已成為景聯里里長的S,如此解釋對聯的由來:

你看那個對聯,那個就是我用景聯兩個字下去寫的。因為當初我有參與,把外面這個景什麼聯什麼(寫上去),人家才知道這個歷史是怎樣,我想這樣做啦,重新蓋好的就是要這樣子做,以前比較沒辦法用這個對聯,這種也不能寫「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因為那種是比較中央的啊,我們這個是地方的啊。啊那時候還沒升格(做法事成為神明)啊,剛開始要做的時候我就想把景聯這兩個字做對聯,就跟會做的那種公司說這兩個字幫我們對一下,弄一個出來這樣。也是有靈感,這個都是一剎那的靈感。

景聯里長S提到必須要將景聯里的里名,銘刻到天月宮身上的原因,在於要賦予天月宮「歷史」。這其中最值得玩味之處,即是天月宮是一間至少百年的陰廟,年約80來歲的廟公回憶起初皆是以「三張犁」作為當地稱呼,而景聯里作為地名是要及至1973年「第一期里行政區域調整」後才於當地誕生,不過最終廟史的敘事卻是連結到了最晚於當地出現的景聯里。在天月宮的案例裡,我們會發現廟宇所根著的地方與國家轄下的行政區劃,兩者之間並非如此截然對立——對於天月宮而言,儘管里的行政區劃後天而降,但「里」的歷史仍然會描摹在廟當中,乃至廟史指涉的在地意涵反倒是歸結於里史。

以「景聯」里二字做的對聯:「景仰萬民濟世人    聯誼善化種福德」(Source:劉學墉攝)

當然,以里為依歸的地方意涵並不會自然而然地刻寫到陰廟身上,其中仍然需要某些偶發性的事件來觸發彼此的連結。景聯二字能夠有機會出現在天月宮之中,關鍵事件發生於1980年代天月宮隔壁大樓施工時,不慎破壞天月宮廟體的意外:

那時候民國七十幾年,建商他弄壞掉,我叫他們停工啊,把地方上公的廟弄壞掉怎麼可以呢?

S與建商據理力爭的依據,並非是因為S是廟方的人(實際上天月宮至今也無管理委員會),而是因為天月宮一直都是屬於「地方上公的廟」,需要由地方頭人來照顧。天月宮作為在地公廟的身份,使其毀損與修繕皆成為了地方公共事務,在地方頭人協助伸張權益之下,透過這次重建的機會讓天月宮作為地方公廟的身份,與景聯里之間的連結更為深刻。其他類似的案例還有位於雅祥里、主祀「厘媽」的雅祥宮。

位於雅祥里、主祀地基主媽厘媽的雅祥宮(Source:劉學墉攝)

(二)保庇日常生活的順遂:守護在地平安的地方感

除了輪廓鮮明的里區劃,對於更普遍的信眾而言,當他們將陰廟陰神比擬作一種類似土地公般的神格存在時,有時更像是一種對於自身日常生活平順的借喻。現象學對於地方的理解,認為所謂的「地方」其實醞釀自於人與人之間頻繁持久的日常互動之中;在這種相對穩固的社會交往裡,逐漸萌生了一種指向著日常生活所及之空間的熟悉感、安全感與歸屬感(Dell’Orto 2002: 239),我們可以以「地方感」(sense of place)一詞去概括這種實在的感受,並在臺灣民間信仰的轉譯下,再現成為如土地公般的地方守護神。

在這層意義上,陰廟孤魂作為陰神的保庇融會於居民在地的日常生活之中,也讓陰神在臺灣民間信仰的象徵體系中,得到了一種近似於「土地公」的語境。位於林口街、主祀「本境廟公」的萬應宮,廟祝P提到來敬拜的信眾,如今何以都稱本境廟公為「土地公伯」。

(本境廟公)像土地公一樣,所以大家在拜都叫土地公伯,確信祂和土地公境界一樣,做有到嘛。以前的人都叫廟公,但現在的人都叫土地公,因為祂雖然不同但是像土地公一樣,也是有做好嘛……如果捐給廟,當然祂就會跟你說,祂當然就給你庇佑啊。我們人主要三餐吃得飽,錢吃飯有夠就好了……。

萬應宮(Source:劉學墉攝)

小結:擺盪於神鬼之間的曖昧神格

在臺北東區的都市陰廟經驗裡,從無主孤魂到地方守護神,我們看到了陰廟孤魂的神格化是以一定程度的在地化為原動力的,這也是所謂的「在地神格化」現象。

不過,我們也必須意識到當代社會對於地方的認識與認同,始終都是多重的(黃應貴 2016:15-16),這也意味著當我們提到有信眾將陰廟孤魂視作地方守護神的認知時,這樣的神格化現象終將是曖昧而歧異的。也就是說,陰廟主祀對象的身份認知是同時具有有多重可能的:對於信徒而言,陰廟主祀對象可能只是庇佑日常生活平順的守護神,也可能是能夠護持里境平安的里之守護神,對於其他人而言,陰廟主祀對象也有可能仍被視為孤魂,甚而是怪力亂神。

這種鬼格與神格的認知在都市陰廟中擺盪的現象,實際上呈現的正是都市陰廟主祀對象仍在成神之路上的表現。大家家裡附近,說不定就有些以前一直以為是土地公廟,但其實是陰廟的廟宇喔。


參考文獻

  1. Weller, R. (1994) Resistance, Chaos and Control in China: Taiping Rebels, Taiwanese Ghosts and Tiananmen.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 Dell’ Orto, A. (2002) Place and spirit in Taiwan: Tudi Gong in the stories, strategies and memories of everyday life. New York: Routledge.
  3. 陳緯華(2014)〈孤魂的在地化:有應公廟與臺灣社會地緣意識之轉變〉,《民俗曲藝》183: 253-338。
  4. 黃應貴(2016)〈導論:多重地方認同下的社群性及社會想像〉,收於黃應貴、陳文德編《21世紀的地方社會:多重地方認同下的社群性及社會想像》(頁1-45),新北:群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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