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設計到社計的社會學想像(二)

陳東升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

 

我從自己的工作談起,台灣大學的教育,學用落差問題嚴重、學生學習意願低落、大學四年知識學習的成效不佳。美國似乎也差不多,最近的全國性樣本調查顯示,36%大學畢業生說他們大學四年的學習,在認知和知識能力並沒有收穫的(Meacham,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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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四年的學習,有助於工作職能嗎?】

資料來源:www.libertytimes.com.tw/2013/new/aug/28/today-life19.htm

面對大學生的此現象,工業設計師或許會設計出讓人不會睡覺的課桌椅、或明亮的環境讓人感到振奮、或炫耀的動畫或投影模式;服務設計的專家設計出即時互動系統(IRS),甚至於在教學方法的創新推出翻轉教室(Cousera)的做法。

然而,這些真的有用嗎?

學習的主體是學生,如果學生不知道學習的意義、自己發展出學習的目標、缺乏學習的動機,這些改變可以解決我們前面提到的問題嗎?

◎如要翻轉大學教育體系,社會學者會怎麼想?

如果我是一個社計師,我會從翻轉大學教育體系著手,我的做法是結合現在設計專業領域常提到的模組,開放提案與志願參與解決問題平台(OpenIdeo)、共同工作空間(Coworking Space), 群眾募資(Crowd Funding),公民卡( Citizen Card),做創意的結合,建立一套機制或場域,讓學生自己自主的參予學習的設計(定義問題、解決問題、選擇學習的主題、看到自己解決問題所產生的實質影響等),把大學的校園打開,和地方設計連結在一起,讓地方社會的公民團體、社區組織、中小學、微型企業可以在資訊平台上提出自己的問題,請學校來幫忙解決。

首先,讓我們打開大學的堡壘吧!但是不必搞一個大工程,我們只要先建立一個類似OpenIdeo, Pobono的問題提案平台,讓大學裡的老師、學生、職員看到學校、週邊社區的問題提出來。不僅止於此,大學附近的社區組織、公民團體、中小學、微型企業也都可以提案。另一方面,大學的老師、學生、校友可以選擇任何一個提案自由參予,只要提案中列舉所需的專長和人數達到,新的解決問題方案(project)就可以啟動,整個進展都會即時在網路平台顯現出來。這個做法,改變的對象是學生,也就是讓學生執行問題解決方案,從問題出發來應用自己的知識和技藝、跨界整合不同的學科,看到知識學習的意義,知道自己想要學甚麼、為什麼要學習。一個解決問題方案不再是為了成績的報告,而是可以實際解決問題、對社會有意義的學習成果。

第二、這些不同的解決問題方案團隊(project teams)執行計畫大約是三個月到半年,當然也可以更長。大學可以提供一個空間,一個讓所有團隊進駐的、沒有隔間的、有基本辦公配備大空間,讓不同團隊在這個空間可以交流想法、甚至於組成新的團隊。這個共同工作空間最好是在一個大學人流最頻繁的地點,是一個從外面走過就可以看到裡面工作情況的空間,傳達團隊運作主動解決問題的學習模式給其他沒有參予的大多數師生。我想,主動參予各種提案和解決問題的學生,開始的時候最多是所有學生的3-5%,而另外5-10%的學生,可能會對這些執行計畫的團隊有興趣而去了解、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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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夢幻團隊的組成?】

第三、如果我們希望這種主動參予、團隊合作、問題解決導向的學習模式,可以促使更多學生參予,我們還需要創造一種類似群眾募資的校園版。校方可以提供300萬元資金(可能跟校友募款),然後發行1000張夢想投資卡(Dream Card),每張3000元,從學校各系所隨機抽取5-10學生(但排除參予計畫執行團隊的學生),每人發一張夢想投資卡。拿到卡片的學生,她們的任務就是去了解進駐在大學共同工作空間的十五到四十個團隊,在一個月的期間去選擇她認為最可行、最有意義的團隊,進行投資,但是她最多只能投資五個團隊。一段時間後,每個團隊獲得的資金就成為她們運作的基本費用。投資卡本身是一種校園貨幣交換系統,主要目的是為了讓持卡的學生產生興趣,去瞭解這些問題解決團隊的情形,或許她們因為瞭解後,更積極的想去組成參與提案平台並組成團隊。此外,我們設定這些擁有夢想卡的學生是夢想傳播者,利用她們在臉書擁有的人脈,把這種團隊合作、問題解決學習模式拓展出去。

◎讓每位學生選擇他要學的,成就她學習的召喚

如果一位學生在臉書上有400位朋友,夢想卡就可以讓40萬個民眾開始接觸到這種翻轉大學的想法。另一方面,在共同工作空間的團隊,她們必須擬定可行的執行計畫,來說服這些投資者,進而取得執行計畫需要經費,而不是直接來自校長、院長或系主任。

夢想卡是一個塑造大學校園新的學習模式和學習態度的支點,每個學期大約一千位同學拿到夢想卡,也就是說一個一萬人的大學約有10%的學生參與,她們的動員將會更快速、更積極影響到校園同儕學習的文化,改變過去消極的學習態度、學習慣性。

以學生當起點,透過幾個不同元素的結合,開始翻轉大學系統,而不只是翻轉教室,我們要讓每位學生願意學習、選擇他要學的,去成就她學習的召喚(Calling)。當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不再是為了成績的報告,而是可以實際解決問題、對社會有意義的學習成果,學用落差的問題才會真正被改變。同時,結合學生,把大學的校園打開和地方設計連結在一起,讓地方社會的公民團體、社區組織、中小學、微型企業可以在資訊平台上提出自己的問題,請學校來幫忙解決。

前面的整體構想不見得可以完美的達到改變學生學習意願、學習成果的目的,但是這個社會設計是以學生為起點,一層層地讓相關參與者發生改變,讓學生參與選擇要學甚麼、學習可以成就甚麼;透過學生學習的改變,促動了老師在教學內容和方法的改變;邀請社區、地方社會的成員參與,幫助學生學習的改變,並且這些社區組織也可以實質得到大學的協助,最後發展出一個所有參與者可以互動連結來解決問題的生態體系。

◎為什麼是現在談社會設計、談社會創新?

設計、設計思考在最近二、三十年受到相當高的重視,主要是人類社會希望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設計專業提供最後的成品、最後一里的服務,當然也是非常有影響力,人們希望設計專業、或者利用設計的方法來幫忙解決她們所面對的問題。但大家也慢慢瞭解,過度消費造成環境破壞、市場經濟大幅拓展造成社會不平等、全球化過程引發不同文化激烈衝突、、、等問題,如果無法得到妥善的解決,生活仍是矛盾、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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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創新的概念圖:社會/人/知識】

我們修改設計專家Tim Brown討論設計思考提出的圖像,把商業可行性改為社會的支持與可行性,把技術的部分修正為知識與科技,那三個圓圈的交叉點就是社會創新。也就是說社會創新是應用知識(社會科學的知識),解決社會的問題,滿足公眾的需求,達到公共的利益,而操作的方法是得到社會資源、社會支持,並且可以推動。社會創新的具體落實,是透過社會設計。

◎滿足個人需求、公共利益、社會福祉的設計

前面的段落我們就已經談到社會創新、社會設計的目的,它是要滿足90%的人的需求,達到公共利益、社會福祉,也就是三圈圖左下角的那個圓圈,為什麼這個目的這麼重要呢?我們就用老人醫療與長期照顧當成一個例子來說明。我們推動研發智慧生活的銀髮族照顧科技,如果我們的目標是讓所有的銀髮族得到有尊嚴的照顧,那我們需要甚麼樣的技術呢?我們需要知道銀髮族需要什麼、更重要的是她們可以負擔甚麼樣的照顧模式、我們可以採取甚麼樣的科技?

台灣65歲以上的老人,每個月平均收入大約是13,000元,扣除食衣住行基本需求,她能支付在照顧和科技的費用很有限,太過昂貴的科技只能照顧少數經濟能力好的銀髮族。我們需要是以資深公民平均收入為出發點,研發出可負擔的、適當的科技,可負擔的長期照護模式。如果一個月需要三、四萬的機構照護、使用許多先進科技的老人照護,這些並不是90%台灣銀髮族可負擔的,因此只會造成不平等更趨嚴重,多數老人無法過著有尊嚴的生活。反過來說,如果是適當科技、適當照護模式,可以照顧到所有的老人,也可以節省老人照顧的財政支出,例如一個老人不需要花費一個月35,000,而是13,000元,台灣一年粗估可以省下一兆元,相當於現在中央政府總預算的55%,如此一來,就可以減少每個人的稅賦負擔,也就是減少工作人口、年輕世代的負擔,讓她們願意工作、可以扶養她們的子女,對於未來是樂觀、充滿希望的,這就是三圈圖最上面的那個社會可行性與永續性的圓圈。

其次,社會創新是應用適當知識和科技,也就是三圈圖右下角的圈圈所涵蓋的部分,這就包括解決問題所使用的方法,所以我們是要針對設計專業目前很普遍應用的使用者經驗、互動設計來提出一些思考。首先,雖然這些方法在設計產品、設計服務有貢獻,但我們必須改變過去獨尊設計者的做法,瞭解使用者的看法。另一方面,瞭解使用者經驗這套方法是歸納法,許多問題不能只能使用者提供的意見當基礎,去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案,而經常要搭配更有系統地對使用者行為邏輯、行為模式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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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貧窮問題,社會創新會如何處理?】

我們就用麻省理工學院兩位經濟學家對於貧窮民眾的研究為例,她們探討人們在資源匱乏時的決策、行為邏輯。根據研究,無論是誰,只要他處於貧窮狀態(脈絡),很高機會她會短視近利,只關心當下可取得的利益或成果,對於一週、一個月之後可以得到更多的利益,她也不大願意節省現在的支出,投資長遠未來可以得到的好處。

貧窮民眾通常會去找醫生看可以短期治療好的急性病,但是要花長時期處理的慢性病就放著不治療。更有趣的是,窮人找醫生,一定要看到打針、開很多藥的具體治療行為,所以比較會去找那些誇大治療動作的密醫、或民俗治療師。這裡的討論,並不是說設計專業者走出專業,廣泛了解一般公眾的需求和經驗不重要,但是我們要注意到這種方法的限制,很可能只看到表面的問題,而非有系統地對使用者行為邏輯、行為模式進行研究。

另一方面,互動設計雖然號稱是互動,但是問題已經是由設計者先設定了,使用者是在這個框架下提供回饋意見,而這對於複雜的社會問題理解是不夠的,應該讓參與討論的使用者可以自己參與定義問題,我們更有機會將眼光放在框架,而不是在既定框架下找解決方法。

◎設計不只是一種方法,而是一種視野

以審議民主理念下所發展出來公民會議的操作為例子,當公眾參與代理懷孕(或者一般人說的代理孕母)在台灣要不要開放的爭議,他們針對這個複雜的爭議,透過基本資料的閱讀、與不同立場團體代表的說明後,慢慢形成要討論代理孕母是有償或無償的、領養制度是否可以取代代理懷孕等問題。經過公眾彼此討論、公眾和專家的對話,在議題是公民自主、了解不同立場專家與團體代表的意見,這些公眾提出一套有關法規內容擬定的建議。公民會議對社會問題的共同設計(co-design)是比較開放、對等、瞭解專業意見的操作,是一種共同參與的模式。

我們的社會面對許多重要的議題,許多社會學者希望面對及解決這些問題;另一方面,社會整體的趨勢對於設計、設計思考越來越重視,兩個領域的交流和合作是可能的。我認為設計不只是一種方法,而是一種視野(Perspective),所以和社會學交流,可以轉換焦點、轉換思考框架,從設計變成社計。更重要的是,社會學也因為轉換焦點,無論是透過社會運動對於不公平體制挑戰之後,或是在既有的環境下解決社會問題,瞭解到做出具體可行的成果或方案的重要性,讓兩個專業可以結合不同的知識技藝、一起合作,進行社會創新,具體解決社會的問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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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own, Tim. and J. Wyatt. 2010. "Design Thinking for Social Innovation." Stanford Social Innovation Review 8(2):28-35.
Dupas, Pascaline. 2012. " Short-run Subsidies and Long-Run Adoption of New Health Products: Evidence From a Field Experiment." Working Paper Series, Center for Global Effective Ac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apnek, Victor. 1971(1984). Design for the real world. 2nd ed.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Meacham,  Jon. 2013. ” What Colleges Will Teach in 2025: America Must Resolve the Conflict Between Knowledge and Know-how.” Time 2013/Sep. 26.
Whiteley, N. 1993. Design for society. London: Reaktion Books.

在〈從設計到社計的社會學想像(二)〉中有 6 則留言

  1. 陳老師提到的社會學應用於設計,可以簡單歸結兩點,其一,目的來看,社會學關注真正的社會問題,而非爲世界10%優勢階級的苦惱而設計;其二,人文社會科學的知識與視角,可以幫助設計師看到個人問題背後的社會結構與脈絡,並且思考設計如何適得其所,而避免受使用者個人視野所宥。而吳漢中的工作坊,是對社會設計方法的體現,在短短的兩個小時,嘗試去模擬解決社會問題的過程。

    我的心得是,目的來看,「為真實世界設計」、「社會設計」等論述,雖然本意良善,但太過於道德訴求的規範性呼告,難以單獨作為驅動設計的動力。這樣的聲音,對我、甚至是實際有在做設計的人而言,聽來可能如同環境保護運動,在現實經濟利益的牽引下,往往不得不低頭,或淪為口號,或成為企業以企業社會責任等理由作為行銷自己形象的工具。

    一個設計進入我們所處的社會世界,牽涉到無數行動者,要讓它在其中運作順利,滿足與之接觸的各類行動者,該設計必須給予各路行動者利益以建立關係。行動者可以是消費者、可以是使用者、也可以是企業主、或是企業的股東、物流、銷售通路、甚至是設計使用者的鄰居,都因為某種利益連帶的建立,與設計建立關係。當我們呼籲設計應該要解決真實的社會問題,就要考慮到,可能對企業主或股東而言,公司的獲利比較重要;對真實業界的設計師而言,工作穩定,達成公司要求比較重要。我們生活在商業資本主義的社會,資本的積累、自由的競爭,往往是主流認為最重要的價值,若不打算衝撞這樣的體制,而要發揮一些影響,某種程度而言,應該順應這樣的規則。畢竟,社會學、甚至是生物學的觀點告訴我們,強互惠(Reciprocity)或擁有利他基因,願意犧牲自己成全團體利益者,不會是全部,更恐怕是少數。

    社會設計該怎麼做,才能賦予各路行動者相應利益?我想,如果停留在道德呼籲層面,除非,社會問題嚴重到迫使一群人非解決不可,或是,本來就不打算讓之成為主流,就不用思考這樣的問題。Winner (1986)提出的技術政治論給我一些靈感,雖然,Winner的論點是指技術物,而非單指設計而言。

    Winner的技術政治論是技術的社會決定論的一個補充。技術的社會決定論認為:技術發展完全由社會結構與設計者的社會連帶等建構。技術本身中立,使用後造成之善與不善的後果,存乎一心。

    Winner認為,技術還有對社會的政治影響力,而非單單被社會決定。技術除了具有外在的政治影響,也有其內涵的政治性格。外在的政治影響層面,舉例而言是技術政治的陰謀論:為了特定政治目的而發展該技術。如,建築師Moses帶著種族歧視設計紐約到長島的跨海大橋,特意讓橋梁太低無法讓公車通過,阻礙以黑人為主的貧窮族群搭車到Jones Beach之路。

    陰謀之外而也有無心決定的情形,設計者無心決定而技術自有其影響,例如,錯誤地預設使用者的行動能力而設計出的有障礙產品、預設做家事者是女性為主而設計的廚具高度與造型,再製了性別刻板印象等。

    而技術也有其內在的政治性格,意指維持該技術本身所牽涉的人事安排。以核電廠為例,核電廠牽涉的一連串複雜控制與交互影響系統,支持一個上下科層嚴謹的指揮組織,我們可以說,核電廠技術的內在政治性格是專制的。

    技術的政治論學者研究技術的政治性格,那麼,如果把設計思考所揭褚的方法與態度、甚至是組織氛圍的建立與營造視為一個技術,是不是可以看到什麼?為什麼強調以人為本、並真實進入使用者場域探索問題的設計思考,可以相當地被接受,並促成許多商業創新?其中一個原因,是其在目的層面的訴求,是可以讓企業獲知消費者需求、創造創新以獲利。IDEO亦是成功以自身經驗作為領頭羊,在推廣設計思考的同時也行銷自己。但我們可以說,設計思考的政治性格,提供使用者一個更積極參與設計創新流程的機會,設計思考其後發展的參與式設計等等理念與方法,更具有審議式民主的政治性格。

    如果社會學想像的設計要拓展開來,我想,發展出具商業價值的方法論與訴求,是重要的,是得以賦予更多人利益並建立關係的方式。另外,也需要有人證明它可以在商業上成功,並推動,才能服人。結合社會效益與商業成功,我想是社會設計可以嘗試發展的。

  2. by the way, 想到上面的論述有個缺點:忽略了私部門的商業模式外,公部門(政府)和第三部門(NGO)在社會設計上可能扮演的角色。政府具有普遍性的公共建設、NGO為特定利益團體提供的服務,也可以是社會設計,但其取徑和前述強調商業利益的私部門做法應該又很不同(公部門強調普遍性、產出句公共財特性難以排他;NGO強調參與的志願性、利他性,在經濟交換層面上強調消費者的組織內參與),應該要分開討論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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