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義東 /屏東大學社會發展學系
楔子
Wozu heute noch Soziologie?
此句德文為20年前,德國《時代周報》(Die Zeit)著名論戰後,結集出書的書名,或可譯為:「時至今日,社會學還有何用武之地呢?」由Dettling開火,說昔日19世紀,社會學出生於社會急遽變化之危機年代,以針貶改造為職志,顧盼一時風雲。惟時移事往,分化之社會分生出各樣理論、各式科別,百花齊放爭艷,社會學之念茲在茲,未必得由社會學擔綱負命,如此一來,社會學又有何用武之地呢?此語驚迸,何止吹皺一池,立時激起Kaesler、Dahrendorf、Mueller、Wagner、Schulz、Mayntz、Bourdieu等多位社會學家相繼出手回應。
【三十年前,德國社會學界在討論,為何我們還要繼續讀社會學呢?】
1. 說個故事吧
「兩個女人要選總統,一個男人說他絕對不選。後來一個女人不選了,那個男人說為了國家他宣佈參選2016年的總統。」
知道這是什麼故事嗎?滿座舉手。
你確定嗎?
舉了手的人心裡想的就是那三個人吧,也沒錯啦,但不只他們符合!故事再加兩句:「不選的女人要大家支持另一個女人」、「他們三個屬於同一個政黨」。傻眼!這回,符合的答案只剩下《紙牌屋》!
再來一個:「一個陌生人出現在上層社會人群中,受到眾人矚目。後來開始有人一個接一個身敗名裂,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個人是報仇來了!」
你猜得出《瑯琊榜》嗎?很好。還有呢?日劇《愛麗絲的復仇》、美劇《復仇》、韓劇《鯊魚》全都是,原始文本的新版動漫取名《巖窟王》,原典正是大家耳熟的《基督山恩仇記》,法國作家大仲馬名著。
回看當下,眼前《李世乭對決AlphaGo》剛剛落幕。此處以書名號標之,用意在於點出,關於此戰之記述,世人率皆以「故事」行之:去年首勝為前傳,賽前預測為序曲,五盤廝殺,局局跌宕扣人心弦,末了曲終人散,餘音嫋嫋。待得細細品味,卻見正是全球媒體的報導與互動文本,合力寫了好一齣大戲。
把人生看成戲,現實成了一篇篇的故事。
對面相看,則是故事構築、引導、啟發了我們的生活或者對生活的想像。
30年前港產英雄片為黑社會規定了制式墨鏡黑大衣;2015年,《未生》裡沒法成為如李世乭一般職業棋士的菜鳥,催生了韓國(令勞工依然難以滿意)的「張克萊法」;2014年,則有英國工會領袖警告:”We are heading for a Downton Abbey-style society”。
那是《唐頓莊園》,帝國回眸上世紀初《長日將盡》的年代,驚豔全球影視觀眾的6季佳作。以此喻之,自然盼的是聽眾能與心領同感。
回到人機對決。主角之一的AlphaGo無法領略的不只是圍棋之美,還有這齣大戲的故事之美。(類)神經網絡爬步般模仿人類的直覺與學習,偏偏速度上程式月餘等於肉身千年,吾輩有以區隔者,乃是在於它無情緒、無審美、無目的等等(另一種「三無」?)。接下來,核心的對決場景之外,世間的互文機制於焉啟動,眾湧紛至。《終結者》系列裡的「天網」曝光最盛,但其實《駭客任務》之虛實、《A.I.》之情感與愛、《夏日大作戰》之無目的、純為遊戲,《別讓我走》之藝術創作以證靈魂,《雲端情人》的終歸是殊途以棄,以及《太和計畫》裡為求活命而欲挑起美中核戰的神經網絡(名為「太和」,至高無上的和諧)等等,都比版本三變卻依然單純的天網更合適來此好好互文一番。
社會學眼裡的故事,不會停留在這一片炫目繁燦,它們是很有(旨)趣的起點,但不是終點。
I. 故事、文本、敘事、符號
李歐塔(Jean-Francois Lyotard)1979年提出Grand Narrative,以後設之觀照,直稱人文社會科學諸般鉅型理論,所陳者不外關乎現代社會、現代性等等主題之種種版本的大型敘事。反身地後設地看待自己所倚仗用以拆組人世紛紛的理論,其實它本身也就是某種巨大巍峨的,故事。
70年代的批判理論在李歐塔眼中約莫是此脈之末裔,80年代後現代反其道而行,敘事眾聲喧嘩了起來,90年代全球化興起,現代鉅型復興與後現代游牧浮根之間,繼續交纏難解。社會學的發展愈形多樣,理論與實踐也繽紛多姿。
風華多姿的敘事,不只存在於書寫與攝製的文字影像等等呈顯的媒體之上,也存在於社會學的日常實踐之中。社會學構築了許多關於個體、集體、行動、意義、因果、作用等等的解釋。在簡單的若p則q之外,我們使用著符號(主要是語言)描繪與說明著這個生活世界,建構出可以辨識為此科此域,但是其實又分殊萬端的風格與類型,成就了所謂的「社會學的解釋」這樣的文本。
所以,運用符號構築文本的不只包括了文學、電影等等各式各樣的構成,也包括社會學以及其他社會科學分支與人文學科的表現(expression)。姑且以社會學角度觀之,符號扮演的社會角色或者具備的社會功能是「指向」(orientation),使人有以感知、有以依循、有以想像、有以模塑。有名的例子包括韋伯相對於馬克思(提供了煤),提出理念作為「轉轍器」這樣的比喻。伊里亞斯則是回到對面:十字軍當然是宗教力量驅使,但依循它「指出該去的方向」而動起來的那個整個社會的力量、過程與構造(回到了煤與煤的生產關係等等整個的社會過程),絕非單是宗教所致。
【韋伯說馬克思是煤炭,理念則是轉轍器】
所以,種種符號文本,經常便會依其本然邏輯構築為自在完滿的小世界,其中可以有跨文本、平行對照或戲中戲,如《一把青》、《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好男好女》、《刀劍神域》。敘事文本則又是以「事件序列」相連穿接(不限於單線一脈),所產生具備時間與過程性質的文本。
暫時忘卻自身也是一種文本的各個學科,習見是將自己置放於文本世界之外甚且之上,以自身習練的觀點角度,探究這個小世界的本體為何:詢問我們如何感受它或者購買它;鑽研構成這個小世界的符號之間的關係邏輯;或是尋索諸世界變遷脈動裡的時期風格……等等。
社會學的觀點則經常注視著小世界之外的行動與行動者的社會脈絡,例如聚焦於此一世界的締造者的出身背景,以及文本之外或文本所(應)對照之社會事件、階級養成,以及受眾對於這個小世界的接受、反應。換言之,關注文本外的脈絡多過脈絡中的文本。
事實上,這些作為社會學研究的對象與反思的基點的文本,同一切符號性的社會實作一樣,相對於自身所存的社會,生產了某種(社會學)意義的「文本」,社會學對於文本的分析,於是可以成為一種文本對文本的分析,一種後設分析,一種對話,我稱之為「以雙重的意義建構呈現文本間的交互疊應」。
所以我曾在闡釋文明化過程理論的藝術社會學時寫下,這樣的藝術社會學「不以為藝術作品是社會之外的存在,或反映遠自彼岸、或無涉此岸現實,而是由社會中依其稟賦技藝、互賴於社會形態中的藝術家所創作的,此世之中、符應同時超越此世的符號表現,其所引發的感動與詮釋,亦無從外於社會脈絡而求解。」
2. 為什麼要聽故事、講故事呢?
為了那是故事,為了我們因著故事所生產的行動與意義。對於「兩個女人要選總統」的故事,或可追問,是否因為虛實兩造同屬自由選舉、總統制、政黨提名制,所以巧合有以致之?尤其,近年來女性於政治場域地位之上升乃是全球風潮,是否因此,虛構文本之取材與現實政治之演變也就偶遇於此?
資料來源:CC by Google DeepMind – Google DeepMind AlphaGo Logo
AlphaGo不知道它自己的故事有什麼意義。(或者該說,「可能還不知道」?)
聽說它的老闆喜歡讀《科學怪人》。如果能夠擁有想要發問的自我意識,AlphaGo會問他作者瑪麗.雪萊引自《失樂園》的這句話嗎?
「造物主啊,難道我曾要求您,用泥土把我塑造成人嗎?難道我曾懇求您,把我從黑暗中救出來嗎?」
那是拿破崙滑鐵盧戰敗隔年,1816年,《科學怪人》故事誕生。待得出版,發明蒸氣機的瓦特還有一年陽壽,鴉片戰爭還要再等二十二年,那是1818年了,高斯開始測量漢諾瓦公國土地,馬克思出生,達爾文九歲了,科幻文本的祖師奶奶瑪麗.雪萊提到的達爾文博士是他的祖父。
還有,那是一個浪漫主義的年代。對於美與崇高的激情,在這裡加上(?)了醜陋與瘋狂。這是一本哥德體的恐怖小說。沒錯,但不只是那樣。它強大的地方在於它表現了「強大」是多麼脆弱。科學與人性糾纏著崇高與僭逆。對人之為人,造物主所造又一步步潛僭其位的人,科學是跨越那條線的可能,演化論還未出現,但電學已是作者信手拈來最自然的工具,一若今日反物質、奈米與A.I.。
這是科幻vision裡最基本最強大的動力:運用科學超越凡人扮演上帝,發現並痛悔自己的墮落。而它如此強大成為經典,不只在開風氣之先,而是在文本的創作上,完美地勾勒一整個工業革命科學信仰時代,用的是清晰漂亮的文體、人物,流洩的是康德自然美的崇高,黑格爾精神的上升,宗教人性善惡的辯證,是那樣被狂飆的激情捲襲驅策,讓後世震懾撼動,低迴不已。
這是面對生命的一種姿態。「就是一門研究社會的學問」的社會學,也是一種姿態。閱讀文本,可以把它當作你社會學的材料,以概念理論研究方法鍛造成篇,也可以當它是你的同伴,剪燭西窗,讓姿態對望互觀,對話交融。
II. 故事、故事網、社會學
這是一個故事的年代。
如同《思與言》兩期「治理」專號所得以成立的根本,乃在於治理一詞已成跨領域跨科際的新興中心概念,政治、行政、區域、災難、文化、科技……皆言治理,殊異中浮顯出略同略近的關注對象與方式。
故事亦然。
口述歷史、故事島、故事行銷、故事傳播、乃至歷史的虛構書寫由歷史小說、穿越文到架空,都是故事。經典品牌、在地文創、競選文宣、歷史課綱、性別再現、邊緣發聲、國族記憶,也都需要故事。MV喜見微電影裡放個小故事,還有說了幾十年不能只靠硬體要有軟體要有內容產業,比方電影電玩的世界觀與人物設定如何編織交互閃擊,指的也是故事。
這個世界是一張故事網。
社會學對待這張故事網,可以藉以為跳板,將目光心力貫注於各式各樣諸如主體性、市場產業、國家機器等等宏偉且慣然如此的主題與設問,當然也可以(也應當)停駐當下,秉持它不斷追索的精神,直視故事之為故事,問一聲究竟斯為何物。故事本身的構成、文本在脈絡中的形塑、場域的以及文本肌理的運作邏輯,凡此種種,本身已是社會學研究社會不可或缺的一部。
這樣的探問更且還可以有益於其他主題之探究,輕則常見質性研究、敘事研究、歷史研究諸般研究方法、研究取徑裡,為之校正辨偽,亦即故事作為真實敘事、歷史故事作為虛構文本、口述史等等訪談或檔案之文本詮釋的極限,在於它的自圓其說能否經得住人文社會科學的方法與詮釋的考驗;重則回溯整理主題之成立,是否忽視某些故事形塑的本身就已經關涉了整個場域的建置與運作。可以哲學人類學預設地討論人之為人是亦為「傳述之人」一如經濟人社會人之預設,也可以觀照族群、場域、次系統、生活世界裡,如社會運動如上流社會如次文化如抗議文化如何依賴著種種故事,架構(包括形象再現等等在內的所謂)其自身。
3. 處處是典的《大唐李白》
故事是怎麼說的呢?
這當然指的不只是遠古流傳至今,出於此口入於彼耳的說說而已。其實單只聲音,當年威爾斯一人廣播引起逃亡潮,以為火星人降落在即,今人以自身為尺度訕笑前人,殊不知彼為當時超尖端科技,較眼前Google加FB加iPhone也不遑多讓,若今日果真故事鋪天蓋地襲來,又有幾人抗拒得了三人成虎?
所以研究文本構成,自然應當細看那至少得上溯印刷術以至今日之科技應用的進展過程。再者,不同媒體形式下,故事也生質變。例如《Harry Potter》,文字與影像版本最大差距,短短電影時間區段裡最難以影像化的部份,該當是「學期」吧。暑假結束、迎接開學、新老師、新課程、聖誕節假期等等,校園行事曆行來,學期末高潮收尾,又重回對主角而言實屬難耐的暑假。這樣的時間感、這樣的學期體驗,可以在緩步徐徐閱讀文字(或長電影、電視劇)之中得到,但是對於設定為2、3小時內解決的冒險片類型而言,就真是太難為了。
【文字跟影像的故事有極大的差別,如哈利波特裡學期開始跟結束的魔法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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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絹》的改編。原著Seta的故事,漂亮低迴沉吟的詩體小說。電影之所謂忠實改編,怎麼樣也失了詩裡重複吟詠的韻味。而《白夜行》在綾瀨遙、孫藝珍、堀北真希三個影視版本裡氛圍各異,對照原著東野圭吾寫出半澤直樹僵屍銀行年代前的ATM情境,又是懷舊一章。(新的懷舊對照則又見於《愛的成人式》裡錄音帶的Side A、B。)
故事的技法運用,也是古今交錯。MV微電影裡放個小故事,少女時代《Lion Heart》還分了三幕三章,幕啟幕落規規矩矩。而如《Fate》等等,東浩紀所言資料庫式ACGN敘事建構裡,卻是好幾條「時間軸」(請勿以FB理解)並肩前行,居然不必次元裂變、平行世界,也好好的相安無事。
「說起說故事這件事」,腦中立時跳接當年《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裡「談論戀愛與談戀愛」這個「包袱」,今日流行語多是概括稱之為梗。問世間,故事為何物之時,也就連帶問了,梗為何物。
端看本土劇,到頭來泰半只得兩句霸氣台詞(文字真的難以表現,巷仔口可以放大聲公掛聲音檔嗎?),看梗所來之處,自是寶島嗆聲之慣習。韓劇喜愛「自拍」電視台種種,信手拈來,《Pinocchio》、《製作人》、《夢想高飛》、《他們的故事》、《真愛on Air》,興許在輕鬆取材之外,也有因為朝鮮半島97年金融危機大步轉向內容產業,至今流行文化已成一龐然社會建制的緣故吧?
當年看《犀利人妻》,也曾鋪列其中所埋各梗,「通姦除罪化」、「花系列」劇種、「正宮是更強的小三」的韓式復仇之外,「兩男兩女交叉吸引、相逢恨晚的情節,可以上溯到德國文豪歌德,殘酷版也有電影《偷情》,無辜版有王家衛《花樣年華》與韓版的《外出》。此間 電視多習於以『三加一』格式簡化,四個角色比重,於是焉井然有序。」有趣的是又加了「窈窕淑女」主題,「改造正宮,圖謀反攻,另一方面,則讓教育者兼創作者為其「作品」(劇中席曼寧亦用此語)所惑所擄。」
古人風花雪月裡,總是鋒藏滿滿的國事天下事,今人則癡頌文創,卻是碧落黃泉,渴求一梗,但望讓人點石成金。殊不知,與其極聚目光於點水拼貼,何如佇足賞玩以浸潤柔透,時候到了,功夫成了,梗,雖未必就此拈之而來、接枝而盛,畢竟也可得其根柢了。
換個詞,那便是用典。如眼前奇書《大唐李白》處處是典,不惟以文學學習讀之,堂堂豐饒大觀且又幽深曲微,若是單單以社會學的習慣框架如社會結構、階級差異等等望去,也是一筆大唐社會史好材料。不過要是只看這個,就平白放過一個好故事了。仔仔細細玩摩,當與伊里亞斯《莫札特》、同艾瑞克森《青年路德》,遙映並讀,看看文學家的手法,如何蕩漾出一個融鑄主角與其社會的故事,正好與社會學家、心理學家的故事相輝映。
故事的鋪梗、故事的成為經典等等,也就在時間、過程、製作之中進行著,澱積於個體、於集體的記憶中,繼續不斷改寫。此處言「製作」並無絲毫貶意,乃是襲取《製作路易十四》與Kaesler所言,韋伯如何被製作為開山祖師等等之典故,白描其間過程而已。
所以《記憶傳承人》便出現Rosebud,召喚電影人記憶深處的《大國民》,AKB48《Green Flash》更進一步,不只標題抓緊侯麥30年前《綠光》,還請了是枝裕和拍出說了好多小小故事的電影式的MV。
基督山伯爵化身各國,日美是女兒代父報仇,韓中則男主毀容換臉,深究之下,白色巨塔、朱門奢華、轉型正義、皇權平反,端的是各見其趣、熱鬧非凡。
而福爾摩斯則依然一派英倫作風,無論《新世紀福爾摩斯》之中無縫銜接血肉合一的巧妙、或《福爾摩斯先生》裡虛構晚年掙扎於失智失憶的虛實掩映,我們總是讀到了Englishness。一如沉浸於奧斯丁、羅琳,以及《唐頓莊園》。
III. 台灣電影、歷史、國族敘事
故事,也可以有集體的、國族的故事。
我將魏德聖執導的《海角七號》與《賽德克‧巴萊》,以及由魏德聖監製、馬志翔執導的《KANO》,並列為「海角三部曲」。這是台灣電影繼侯孝賢「悲情三部曲」之後新登場的另一套「台灣三部曲」。以此稱之,理由在於並列之作品以其影像再現構築了一套台灣歷史國族敘事。
【魏德聖的電影,可以稱為「彩虹三部曲」】
資料來源:http://uukt.myweb.hinet.net/cape7/kj-o1.jpg
「悲情三部曲」以世界電影史言,乃是大師經典,於80年代以來台灣新電影浪潮中、台灣轉型時期裡,回眸過往,反觀自身。《悲情城市》重返禁忌年代,無聲與發聲,語言飄盪於兩岸台日糾葛,舞台縮影裡,家族、父親、家父長,深沉平靜。《戲夢人生》片場口述之後設影像交融,則大開紀實影像新頁,其中,傀儡、個體與社會,「人生海海」。《好男好女》則是多線交錯,女性主題與再現之再現,錯綜於種種幻滅裡,今古交應,同聲一嘆。
進一步言之,我所說的台灣電影的「父親缺位」現象,也可於此直連至《風櫃來的人》、旁接至《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乃至加入後來的《第四張畫》並列對照。比方追問導演所處個人與社會脈絡,甚至大膽假設,父親形象與家父長制國家想像,在台灣處於外來政權相續的脈絡中,存在何種連動與意義構建。
「海角三部曲」則是立基當下,回建一套「彩虹史觀」。《海角七號》的雨後彩虹、《賽德克‧巴萊》與太陽旗對立的彩虹橋以及《KANO》由三族共組強隊的仿多元文化主義基調,便是其中主要符碼之一。以電影文本的再現研究與敘事研究視之,其中的電影影像如何進行國族敘事與寓言之建構便可略表如下:
《海角七號》以類型混種(hybrid genre)建構歷史記憶、當代議題之外,其眾生相的並置,構造了台灣人的庶民生活邏輯,影像構築了「國境之南」的再現景框,與同時期的《練習曲》與《最遙遠的距離》共同形成台灣作為影像空間的邊陲與邊界想像。《賽德克‧巴萊》以男性戰士視角聚焦,使文明野蠻對立命題複合錯雜於多元文化肯認政治語境中,既召喚也質疑著盧梭以來「高貴的野蠻人」命題,又以其動作影像之時間節奏,叢林戰鬥之場面調度,編繪出反抗史事的影像製作。《KANO》既循運動片的必要邏輯成就類型操作,也以流行文化書寫歷史記憶,三族合作的對白、情節,連同各處日治、野球、乃至虛構嵌入的八田與一,又是一幅以嘉農見台灣的庶民記憶召喚。
台灣新電影本身已是一則《光陰的故事》,三部曲的國族敘事,無論是為了記憶、為了過去、時間與現在,也已構成了現實社會形塑之一部,而非社會脈絡之外在鏡像映現。以影像與視覺研究,從元素、段落、結構,層層解析類型(genre)建構中的歷史記憶,步步呈現「三部曲」於「台灣」作為影像空間與影像時間(cinematic space and cinematic time)的文本構造,當可於悲情年代的回眸整理與彩虹史觀的多元共生裡,進一步探討影像政治與記憶建構之意涵。
4. 文本脈絡、脈絡文本
說起故事,什麼才是王道呢?自然永遠是文本脈絡、脈絡文本。上下文是脈絡、一章一書、作品集、同時代作者、同類型等等皆是脈絡,更何況社會學最愛的社會脈絡。求解與不求甚解,俱在此中層層疊疊。
文本脈絡實為一體,以為文本亙古如常無涉當下、以為脈絡不過可以抽換之背景如婚紗攝影、以為文本純屬個體或必定反映等同群體……以上種種盡多引人歧途。
許多故事遭遇的是只看脈絡(如經濟收益、政治光譜、社會觀感等等)就驟下結論的閱讀方式。文本應當置入脈絡,認真對待,方能得其情。那,有無應當幾乎完全依賴脈絡的理解呢?有的,比方周子瑜的道歉。眾人皆知,那個所謂道歉,不能從文字上理解為是她個人政治立場之宣示,得由脈絡而非文本來理解。
換個故事,《美麗人生》,父親努力地扭曲集中營生活裡的每一段文本,為它們設計出各種脈絡來欺騙小孩,令人心酸。
再比方談高中課綱微調,就不能說隨他上有政策我們自然下有對策,所以文本怎麼改無所謂我們抓脈絡就好,而是,不管未來場域實作為何,這份文本,現在就得抓緊細節。(這本身,如同所有社運,自身也就成就了一個故事:課綱抗議的故事)。
回到周子瑜事件,這整個故事裡的文本,其實首先登場的是韓國流行音樂K-pop,這是第一種媒體,網際網路包括其上的抵制、道歉、PO文等又是第二種、接下來針對事件的新聞報導是第三種媒體。整個事件是政治事件、是媒體事件、更是關乎媒體的媒體事件。唯有掌握了東亞流行文化與地緣政治的歷史脈絡,才能更適切的讀懂這個故事。
【評論周子瑜事件時,不能脫離各層文本與脈絡】
所以,評論周子瑜事件時,若是脫離了各層文本與脈絡,就可能只剩下淺碟的臆斷。以亞洲流行文化故事的方式閱讀時,更要當心勿輕易掉入例如TWICE與AKB的簡化類比、流行文化不過如何如何、或者單單以另一個少女追夢的故事了結….這種種過於輕忽故事文本肌理的陷阱。
對比下,上世紀末便有研究區域化裡國家與文化關聯時,並列日德,討論了千葉美加與德國歌德學院(今天或許有人會再加上中國仿效的孔子學院)。今日續論,當看AKB48家族跨海為雅加達JKT、上海SNH時產生的變化(當看AKB48家族跨海為雅加達JKT、上海SNH時產生的變化。(上個月底3月26日剛宣布了台北TPE、馬尼拉MNL、曼谷BNK的成立消息,有好事者聯想起大東亞的過往了嗎?)。例如單曲UZA,原本好好的哥德風(甚至可以連上Goya),逾淮竟成SNH不明所以的《三百壯士》波斯風。可見底蘊有別,移植難如蜀道。
IV. 文本、脈絡、閱讀
社會學是偏好脈絡多過文本的學問,是習於將脈絡作為文本的原因的學問。所謂靜態化、物化等等,在尋求社會學解釋的路途中會遇上的陷阱,部份便是源於忘卻了社會現象、社會關係、社會的個體與集體,皆是時間性的存在,過程的存在,或者說,故事的存在,而以線性靜態因果抽離開文本與脈絡所致。
時間是事件的序列,序列未必可以直接對應因果,而是整體的社會過程才能解釋另一個整體過程。過程無始無終,亦無目的。有目的的是人與人的組織,他們的計畫、方案、行動、實作等等,是過程的一部分,共同形塑而非單獨決定過程。
就像故事裡一樣。
故事裡的故事該當如何閱讀?如夢之解析、如史之考證、如質性之校正……故事,無論是歷史論述、敘事、發聲、現實與虛構,等待著的是被閱讀與被理解。
在與文本相適應的各種脈絡中,在互文中,閱讀與理解的可能可以一直增長。那是對話。所謂學術研究所尋求的,與這個世界對話。
5. 細讀《請你為我朗讀》
(原文只是《朗讀者》,中譯《讓我為你朗讀》,上譯或許更加貼近文本)
「為什麼寫出這麼美的愛情
如果只是想再說一段納粹過往,何必如此
但愛情在此,不只是前傳
它必得是這般地美
才能鋪陳根根本本的傷痕
不能與人說的羞恥
那是個人的文盲
又何嘗不也是德意志被納粹野蠻刻下的傷痕
愛情於此,純粹完整
並未淪為過去一段夏日記憶
惟其如此深刻入骨
方知,與那個世代切割
不再是與父祖輩切割那般輕易瀟灑
而竟是與自己的最愛切割,亦即是與自己切割
一般的不可能
如是
也是過程、也是互賴、也是文明」
V. 懷舊、憂鬱與浪漫
有一種故事叫懷舊。
懷舊是台灣20餘年來文化發展的一項(最?)主要的基調,從「五年級」、「台客」、多種懷舊文創等等關乎記憶與美學之論述,乃至跨年而來的文化部/公視旗艦大戲《一把青》的時代傷逝,甚且連同標誌台北為慢活文青咖啡風或針貶台式小確幸實為內縮沉緩等等在內,皆是一派懷舊。
以藝術作品之審美活動觀之,懷舊也經常成為文本主題,激發美感經驗與審美判斷。而懷舊之有此意,可以上溯工業革命,懷舊有之鄉情、傷過往之俱逝(這一路直下至《鹿港小鎮》),更可以再行追索至更早的宮廷社會。
若以伊里亞斯《宮廷社會》一書中對於田園詩懷舊與貴族浪漫主義的篇章為主,則可探討懷舊、憂鬱(melancolia)與浪漫之關連,如何因為貴族/武士政體的宮廷化而生。這樣的基調呈顯為所謂時代精神,如何又進而在階級品味的限定之外,生產了可以連結殊異時空的審美模式,如其感知、主題與形式等等。由此觀之,東亞當代文化普行之懷舊憂鬱(一譯傷逝)作品,其實也在自身的擴大了的全球化脈絡中,與另一個時空裡的田園詩相望交應。
6. 故事與願景
《口袋怪獸》(依原名譯)上世紀末,風光登上《時代雜誌》封面,至《All you need is kill》改為《明日邊界》,方知相較好萊塢,ACGN仍是小眾;《小時代》為上海做了起居注之外,也把她降格回仰望西方奢華的小漁村;《布拉格墓園》顛覆許多熟悉故事,可惜大師已逝;《一把青》是近年來華人影視顛峰之作,對映原著,兩種懷舊、兩種傷逝,相續更迭,尤增新意;再遙想當年,利物浦入侵美利堅,為由日不落國淪為日薄西山的不列顛爭了一口氣,回眸自顧的台灣,能像英國一樣在巨大的市場前寫下自己的故事,成就一篇又一篇華美溫潤的Englishness嗎?
【《一把青》是近年來華人影視顛峰之作】
資料來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
這,已經是在編劇了,另一種說法是描繪願景,打住。
但自許繼承的的五月天不也入侵過了。只是十年來攻守易勢,如今糾纏於OTT,看不見追劇的邏輯、寫劇的場域。一如面對Netflix、IOT、LTE都只看見脈絡裡小小一角名喚市場利潤,沒真正好好讀讀故事。
追劇面對的是全新的速度,這個故事,其實早從留聲與留影就開始了,於今數位串流時代尤烈。全球化研究裡也有一說,所謂「加速命題」,縱使諸般全球現象或可謂古已有之或實屬區域為主,但一旦加速,無不日新又新,這是全球化不可忽視的、甚至是最核心的時間與過程的觀察角度。
速度決定了AlphaGo的勝利。台灣全球第二的超老速度又會決定什麼呢?2025年,我們將揮別2018年才加入的高齡社會,成為超高齡社會。意味著的是什麼呢?「速度,可能會吞噬一切。」
這真是負面駭人的vision了。
換個方式再作端詳,由符號架構而成的故事給了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又符應了什麼呢?這樣一個在脈絡中鋪排了這麼些梗製作出來的故事文本,相對於其實也從屬於所謂真實的另一個平行世界,是如何彼此交融符應的呢?
講白話文,給個例子:19世紀Zombie(殭屍)橫行當道,10餘年前德國有政治思想史研究挖深到問這與當時社會政治思潮社會心態等等如何關聯。呵呵,時至今日,故事世界裡如《陰屍路》、《末日之戰》等等也是族繁不及備載啊!(連《傲慢與偏見》都能被惡搞出延續Buffy以來,西方也有其刀馬旦版本,能打能殺的獵殺吸血鬼版本了。)這是否也指出了當前社會的某些特性呢?
或者可以用一個詞繼續探問下去,意為景象、神啟與此間愛譯為願景的這個詞:vision。
放在歷史裡看,vision指向未來,慣見是透過指向過去以指未來,翻成文言文叫做鑑往知來,所謂歷史之為大用,正是提供了某種vision(包含的不只是史觀而已)。歷史本就是故事(英文糾纏於history/herstory之際,換聲德文Geschichte、法文histoire等等,苦惱立消),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指的是每個時代的人藉助於也受限於其所處時代的種種,一遍遍重讀重寫著過往,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 where things differ.。
社會學的Pierre Bourdieu說,vision 就是 di-vision,電影理論的Christian Metz有一模一樣的句子。有趣吧!利物浦入侵的vision、速度吞噬一切的vision,又當如何區分呢?還有瑪麗.雪萊呢!她給了我們什麼樣的vision?
有時,某些字也自有其小宇宙,例如「秉持社會學不斷追索的精神」這樣的說法,眼前換說一聲「社會學魂」被喚醒或者熾烈的燃燒著,對某些人而言,是kuso,對某些人而言就輕鬆傳神的多了。
這也是vision。
VI. 田野是社會學的文本。反之,亦然
文本也正是社會學的田野。
那麼,如何進入田野,以社會學閱讀故事呢?這包括了在研究中以故事閱讀方式詮釋現存的虛構與現實文本、將社會視為文本,進行故事閱讀,以及反觀自身,寫日記般自我他者化的寫下與自己對話的故事。
也就是:了解虛構文本與現實的符應對照、了解現實文本的製作性質,看見社會事件、現象、趨勢等等的故事性、故事的文本與脈絡邏輯,以及了解社會學之為社會學的種種,時時對話辯難於多層錯縱的文本脈絡之間。
慣習術語裡,稱之為論述與論述分析、敘事與敘事研究、口述史、生命史與各式歷史取徑、加上歷史社會學、社會學史、思想史、理論史與理論家傳略等等的,都是與故事相關係的。
回到「加速命題」。單單只因為速度,所有一切就有可能質變。
這牽涉的是故事的速度、節拍、韻律與長度。
另一個與全球化相關的命題便是時間的「分期」,應該提出「後全球化」這樣的概念嗎?應當跟後人類、後現代、第二個現代等等又如何銜接互文呢?
進田野吧。
尾聲
現在,你眼前好不容易快掃描完(或者你是直接翻到這裡看故事結局?)這麼一篇很私小說式絮繞絲纏的文字(還很不社會學,你心想)。
巷仔口的社會學,嗯,聽說,這是一個很美的正在進行著的故事,跟那個說它沒用武之地的故事很不一樣。
【各位來過幾次巷仔口了呢?】
你已經來過這裡幾回了,待會你還會去閱讀好多好多篇巷仔口。你喜歡這樣,心裡的聲音已經迴盪在巷口,同許多其他聲音一起。
是的,你正參與其中,以你的閱讀與對話,與我們共同書寫著這個故事。
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