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軍房思琪的「自我」生存之道:愛上他

王曉丹 /政治大學法律系

「自我」的孤軍奮戰:追求他人眼中的「自我」

在昨天的文章中,我批評了「婦權政治」與「性權政治」所撒下的結構之網,完全忽略了被害人「自我」的複雜度,造成了女性主義實踐的漏接。我們要問,房思琪為何會孤軍奮戰,從女性主義實踐的結構之網掉下去,直到深淵?今天我將一一檢視,女性主義實踐的結構之網所漏接的暴力、權力與脆弱處境,而這個跟社會文化所塑造出的「自我」息息相關。

首先,女性主義實踐的結構之網所描繪的暴力,僅是片面的,甚至無法觸及問題的核心。以師對生的誘姦/強暴為例,法律作為人權的實踐,可以描繪的暴力僅僅是侵害性自主權,包括違反意願而跨越身體界線,或者利用權勢姦淫被害人。

但除此之外,法律還遺漏太多東西了。法律看不到誘姦/強暴的暴力中,亦包含了被害人那個從小被教導要「乖」的「自我」,要「好好做功課」的「自我」。

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可以說話之後,我對老師說:『對不起』。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雖然也不是我的功課。(頁30)

法律看不到誘姦/強暴的諸多暴力型態,亦包含了那個力求上進、充滿自尊心的「自我」。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上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個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頁52)

法律更看不到誘姦/強暴的暴力中,亦包含了那個不斷自我譴責、充滿罪惡感的「自我」。

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犢羊。那他是什麼呢?他是最受歡迎又最歡迎的懸崖……(頁86)

其次,女性主義實踐常在抗爭不合理的權力,抗爭者有時帶有道德帝國主義(moral imperialism),以此抵抗、改變既有的權力結構。只可惜,在誘姦/強暴的案例中,女性主義實踐所擁有的道德帝國主義,其力量依然無法抵抗誘姦/強暴此種更巨大的暴力,無法改變被害人充滿自尊又充滿罪惡感的「自我」。

她現在還感覺到那食指在她的身體裡像一個搖桿也像馬達。遙控她,宰制她,快樂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惡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愛老師不難。(頁67)

老師對學生誘姦/強暴的權力,是我們「台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和不仁」,經歷「一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醜女還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頁67),所賦予的。

沒有人比蔡良更了解這些上了講臺才發現自己權力之大,且戰且走到人生中年的男老師們,要盪亂起來是多盪亂,彷彿一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曠的夜晚都填滿。蔡良趁曉奇一個人在櫃檯前等學費收據的時候,把她叫到一旁,跟她說,李國華老師要幫妳重點補課,老師說看妳的考卷覺得妳是妳們學校裡資質最好的。蔡良又壓扁了聲音說:「但是妳不要告訴別人,別的學生聽了會覺得不公平,嗯?」那是一切中上的郭曉奇人生中唯一出類拔萃的時刻。蔡良去學校接曉奇下課,直駛進李國華的臺北秘密小公寓裡。(頁100-101)

【知識給了女性武器,但是仍難獨自一人對抗誘姦/強暴此種更巨大的暴力】

資料來源:https://uk.pinterest.com/pin/536702480574581696/

再者,「脆弱」,往往是被權力結構所定義的,脆弱者的性質或脆弱者的需求,經常會被轉譯成為一個「遠離真實的再現」[1]。可悲的是,誘姦/強暴被害人的脆弱之處,正是我們社會所一直讚揚的價值:那個羞恥之心,那個幽深的教養,那個沖不掉的倫理。而這些是與法律的設定互相矛盾的。

他說:「我只是想找個有靈性的女生說說話。」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說:「或許想寫文章的孩子都該來場畸戀。」她又笑了:「藉口。」他說:「當然要藉口,不藉口,妳和我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嗎?」李國華心想,他喜歡她的羞惡之心,喜歡她身上沖不掉的倫理,如果這故事拍成電影,有個旁白,旁白會明白地講出,她的羞恥心,正是他不知羞恥的快樂的淵藪。射進她幽深的教養裡。用力揉她的羞恥心,揉成害羞的形狀。(頁70-71)

「婦權政治」與「性權政治」女性主義實踐的結構之網,忽略了誘姦/強暴的一個核心——那個很乖、功課好、會不斷自我譴責、能為升學而自我封閉、那個羞恥之心、那個幽深的教養、那個沖不掉的倫理的「自我」。這樣的「自我」不斷進行著自我防備(注意,不是防備狼師,不是防備他人,而是防備自我),防備成為不了他人眼中的「自我」。是這個「自我」讓暴力與權力變得容易實行,或者說,施暴者利用了這個「自我」遂行其暴力與權力;也是這個「自我」來獨自面對誘姦/強暴下的脆弱處境,或者說,被害人的「自我」正是誘姦/強暴下最脆弱之處。

這樣充滿自尊又充滿罪惡感的「自我」會如何面對誘姦/強暴呢?下一節將討論,孤軍奮戰的房思琪為了追求他人眼中的「自我」,如何成就了虛假:愛上施暴者,竟成為她唯一的生存之道。

「自我」生存之道:用語言、修辭、譬喻、言說成就虛假

房思琪的自我在誘姦/強暴中受傷了,感覺被貶低、被侵占、被刪除,甚至被毀滅了,「不是虛無主義,不是道家的無,也不是佛家的無,是數學上的無」(頁75)。已經成為「無」的自我,被侵占者、毀滅者主宰,成為侵占者與毀滅者希望她成為的樣子。最後,被誘姦/強暴的被害人,自我認知逐漸崩毀,但在其掙扎、努力求生的過程中,卻是得出「必須愛上老師的結論」。

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妳愛的人要對妳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頁30)

房思琪的自我轉化令人震驚。房思琪使用語言、修辭、譬喻、言說去緩和自我認知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以尋求平衡自我認知崩毀後的恨與不甘。林奕含或許想說,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想說,而沒有說的是,房思琪的「愛」,是被聯想、象徵、隱喻、言說所建構出來的。這成就了一種虛假。

無論是哪一種愛,他最殘酷的愛,我最無知的愛,愛總有一種寬待愛以外的人的性質。雖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頁80)。

這裡的「愛」是什麼的樣貌呢?如果我們去除了聯想、象徵、隱喻、言說,那麼「愛」與殘暴幾乎成為同義詞。房思琪對此曾有如下感嘆:

她只知道愛是做完之後幫妳把血擦乾淨。她只知道愛是剝光妳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顆鈕扣。愛只是人插進妳的嘴巴而妳向他對不起(頁96)。

既然房思琪對李國華的「愛」是那麼難堪與痛苦,又為什麼一定要「愛」呢?如果將房思琪的「愛」,形容為其「自我」被困住了,或許帶有一點女性主義或知識分子的霸道。與其說房思琪「自我」被困住了,倒不如說,這是房思琪「自我」的生存之道。房思琪的「自我」不斷追求著成為他人眼中的乖女孩、自尊心強、具教養與倫理的女孩。但是暴力的現實讓這樣的「自我」難堪與痛苦,只好成為語言、文學與藝術所建構的「愛」上李國華的房思琪。這或許是自我尋求解套的唯一出路,讓個人免於在不斷掙扎中,繼續受到創傷折磨,也對過去塑造出的自己交代。這樣的自我雖找到了平衡,但也成就了虛假。

房思琪所建構的虛假世界,其實源自於「自我」被毀滅之後,為了求生存的唯一方法就是模仿施暴者的自我:想像如果能成為老師希望自己變成的樣子、甚至學習老師、成為老師那樣的人,會不會一切都可以沒事。在生前最後一次專訪中,林奕含有意識地看到李國華運用語言、修辭、譬喻、言說去彌補裂縫:

所以,李國華是胡蘭成縮水了又縮水了的贗品……這些學中文的人,胡蘭成跟李國華,為什麼他們……一個人說出情話的時候,他應該是言有所衷的,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應該是「思無邪」的……他們的思想體系非常畸形,他們強暴了,或者性虐待了別人,自己想一想,還是「一團和氣,亦是好的」……因為他的思想體系如此矛盾,以至於無所不包,因為對自己非常自戀,所以對自己無限寬容。這個思想體系本來有非常非常多裂縫,然後這些裂縫要用什麼去彌補?用語言,用修辭,用各式各樣的譬喻法去彌補,以至於這個思想體系最後變得堅不可摧(生前最後專訪)

【那個溫良恭儉讓的胡蘭成,卻是言不由衷的虛假】

林奕含談到了華人「自我」裡面最深沉的部分,那個溫良恭儉讓的外表,卻是言不由衷的虛假。是這個虛假騙了房思琪,也是這個虛假讓房思琪以為可以自我拯救。房思琪追隨著李國華的腳步,為了彌補虛假所可能產生的裂縫,一方面渴望著思無邪、言有所衷,同時又用藝術與文學,使用語言、修辭、譬喻、言說,建造一個堅不可摧的說法,用來彌補虛假所產生的裂縫。當她說我要「愛」老師時,那個已經被摧毀的自我,彷彿在說我要「成為」老師的樣子。

林奕含用小說揭穿了這個用語言、修辭、譬喻、言說成就的虛假,這個她被毀滅之後模仿施暴者以求生存的虛假。如果房思琪「愛」李國華,是被中文或藝術建構出來的,我們或許應該提出一個問題:這裡的「愛」,會不會只是藝術的巧言令色?

林奕含在其專訪中也提及類似的問題,「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生前最後專訪)她堅持將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被誘姦或是被強暴」的故事,改成「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張小虹評論說,「『愛』是此事件中不能被講出的關鍵字,如此才能一邊徹底黑暗化『狼師』、另一邊徹底無助化『女學生』,讓『誘姦』徹底坐實為『性侵』」。這樣看來,林奕含堅持把「愛」這個字放入故事的標題,實為勇敢突破禁忌,讓被隱藏的部分得以展演。

然而,林奕含也害怕她所熱愛、所擅長的文學藝術,會真真正正辜負她,就像當初她被文學藝術下的贗品李國華所惑,「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頁222)。林奕含說:

所以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我想要問的是這個。(生前最後專訪)

房思琪的「自我」生存之道,比我們想像的還要慘烈。這樣的虛假,這樣的語言甚至欠缺深厚的根基,她說「臺灣沒有千年的虛構敘事文傳統,臺灣有的是什麼傳統?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換語言名姓的傳統。她就像她們的小島,她從來不屬於自己」(頁107)。「愛」上李國華的房思琪的「愛」,是虛假的,中國五千年的傳統,是虛假的,唯一真實的是,就像臺灣的歷史情境,它/她從來不屬於自己。林奕含認為,

可以說,思琪她注定會終將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有慾望,有愛,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生前最後專訪)。

房思琪被暴力虐待,自感已經被毀滅,但是,她對施暴者仍有柔情、有慾望,有愛。房思琪藉由聯想、象徵、隱喻、言說所建構出來的「愛」,與殘暴幾乎成為同義詞,成就了虛假。這個「愛」披著藝術的外衣,骨子裡卻巧言令色,是裡外不一的虛假。這個虛假的「愛」,雖然從來不屬於她、不斷折磨著她,但是這個「愛」竟是房思琪「自我」重創之後,維持自我認知不至於崩潰、賴以平衡的「自我」生存之道。

明天我將分析「自我」的逃逸路線,並且從《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討論再建構女性主義實踐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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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法律的壓制性與創造性」一文中,討論人口販運防制法如何將被害人建構為需要被救援的主體,最終被迫留在庇護所等待作證,以幫臺灣政府打擊犯罪。王曉丹(2014)法律的壓制性與創造性──人權與人口販運法制的被害者主體,政大法學評論137: 33-98。

在〈孤軍房思琪的「自我」生存之道:愛上他〉中有 16 則留言

  1. 有一天不小心拿起《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就深深被林亦含的文筆吸引。我很確定,她是個文字天才。寫誘姦/強暴的小說,很容易流於俗套,但是林亦含用一種特別的文字,一層一層寫到暴力與權力的最裡面,讓人怵目驚心。讀者會願意忍受衝擊,無法停止閱讀。(王曉丹)

  2. 配圖的照片說明,裡面的人是沈從文與張兆和,還請編輯修正一下配圖或是說明。

  3. 沈從文與張兆和雖是師生戀,卻是正常交往,相識相守一生的佳偶,選錯照片還放在誘姦主題文章,覺得沈夫子好冤枉 (拜託把照片換掉吧)

  4. 沒有尋求、實現自我毀滅的現實世界中殘活的李國華,是依藉著甚麼態樣的羞恥心生存的??

    1. 李國華們應該沒有羞恥心吧! 他的尋求也是「獵物」的概念。女性對他而言只是個「獵物」。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有很多描述。「不需要什麼自我批鬥,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沒有太太完全無關。學生愛他,總不好浪費資源,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頁82)

      關鍵在於,這人把「愛」,當成資源,把資源拿來就是多「擁有」了一些東西。所以,李國華需要蒐集小女生們,需要蒐集骨董,需要參加補習班同仁的嫖妓狩獵行旅。「狩獵的真正樂趣在過程,因為心裡明白無論如何都會收穫」(頁117)。

  5. 曉丹教授的文章引用了林奕含生前訪談稿中提到李國華
    「他們的思想體系非常畸形,他們強暴了,或者性虐待了別人,自己想一想,還是「一團和氣,亦是好的」。

    我想到在生活周遭有這種類型的人,他們做各種侵害別人的行為,往往一團和氣,這些人表面上不跟任何人爭執,但是兇殘無比,他們性侵女學生,背叛伴侶,在工作場域一團和氣的贏得最佳利益,不願意多位公共事物負起任何一點責任。只要有好處絕對不肯放棄,但也絕對不跟任何人起衝突。用陰性的方法來進行各種掠奪與侵害行為。他們可以突襲學生成功(利用權勢、機會強暴年輕、無經驗的學生或助理)。學生因為年輕沒有防備,一旦被性侵了,就進入房思琪的困境。
    是的我同意:李國華們應該沒有羞恥心吧!

  6. 好啦,現在不起訴處分。檢方調查出的事實跟小說中出入不少。甚至還有另一個合意性交版本的小說。想請問王大教授這幾篇拿小說內容當成事實來分析的幻想文該如何處置?

    「南檢認為閨密A4所提供之林奕含五萬字小說《初戀》電子檔,該書女主角之姓名亦為「房思琪」外,情節以高中女學生為主角描述,與某補習班年長已婚之國文老師合意交往,小說內所使用之許多詞彙,均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及其部落格文章中相似,認為《初戀》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之原始架構版本,其中對性交行為的描寫,是以雙方合意之觀點書寫。」
    http://www.appledaily.com.tw/realtimenews/article/new/20170822/1187690/
    Reply

  7. 其實愛一直都是痛苦的…,只能說作者或者書中的主角太不了解愛與性,然後又有過多的想像,其實不論是作者或者書中的主角也是非常自私的人,因為她希望事情都是按照她想像的發展,加上她的想像與認知因為經驗的不足所以與現實過於落差,以及她對於自己的過度的自信,第一次,人生徹底的這麼失敗,這麼不可控制,她希望自己才是一段關係裡的主角,可是原來,人與人之之間的關係,尤其是感情關係,並不是主配角的關係,而是一種協同合作,這是她從來不曾有過的關係,無論從家庭或者成長,她都是最優秀最得以控制全局並且獨立完成的,所以任何的一點犧牲奉獻以及對自我的迫害都成了劇烈的衝擊,其實即使今天不是這樣所謂的師生戀,可能都還是會面臨到一樣的問題,但問題的討論可以更深入,以及更關切到問題的核心,就是性交在什麼樣的狀況下會成為所謂的性侵害,而性騷擾也是,為什麼不同的人對自己做一樣的動作,有些行為認為是騷擾,有些則成為快樂的調情。

  8. 剛讀了這篇好文。但請編輯注意,在張愛玲照片旁邊的不是胡蘭成,是錢鍾書。錢先生與張小姐的交往可並不多喔,這下子可冤枉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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