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作為禮物的清明上河圖,看不同時空的社會情感

劉名峰/國立金門大學閩南文化研究所

 

這幾年台海兩岸的博物館界,對《清明上河圖》有不少的活動與討論,甚至在台北故宮官方網頁上,還有專屬於《清明上河圖》的情境區。很多人會意外,怎會有這麼多不同的《清明上河圖》?其實現存的《清明上河圖》,可能超過卅個版本,光台北故宮就有七個版本,這裡列出來的只是其中的四個版本,分別是最常看到的清院本(第一張)、張擇端簡本(第二張)、仇英本(第三張),與沈源本(第四張)。另外,張擇端還有個正本,也就是以「清明上河圖」為名的第一版,這版本並不在台北,而在北京故宮,2010年上海世博展場裡「會動的《清明上河圖》」就是這版本電子化的成果。

2018022701清院本

2018022702張擇端簡本

2018022703仇英本

2018022704.jpg沈源本

 

不過,這文章要刊登在《巷仔口社會學》,對《清明上河圖》的討論不只要寫出社會學的味道,還要從畫裡聊出一點巷仔內的趣味,本文的目的是希望可以呈現社會學的視野與主題。根據Google scholar的資料,最常被引用的社會學家是布迪厄(P. Bourdieu),引用其作品的次數還遠超過第二名馬克思。他研究的一個關鍵概念,就是「文化資本」(capital culturel)。從這裡可以知道,社會學不只處理勞資關係、產業發展,或者社會運動,也能涉及文化、藝術等等。把社會學對於文化的理解,應用在《清明上河圖》的藝術解析,也就再適當不過了。

那麼,如何藉由《清明上河圖》來談文化呢?在理解文化時,社會學家很習慣地採取了「文化相對主義」的立場:不同的社會,不單單有不同的文化,文化的意義還要落到該社會脈絡中來理解。因此,文化沒有高低、沒有優劣。作為社會學家,我也同意這樣的立場。但認同文化相對主義,並不代表了每個人、每個文化都會特殊到沒有根本的,普遍的,並進而可以比較的基礎。因此,這篇文章即想藉由《清明上河圖》,來談一些根本、普遍的基礎,也就是「情感」,或「情感原型」,以及「禮物」及其背後的「社會交換」。

 

不只是圖畫的圖:作為社會禮物交換的《清明上河圖》

很直接的,《清明上河圖》就是個「禮物」:當張擇端是個翰林時,他畫了第一幅以「清明上河圖」為名的圖,把此畫呈送給宋徽宗。這裡的「送畫」,不能用經濟理性的計算來理解,而是種心意,就像我們送人禮物,會考慮禮物適不適合雙方之間的關係。仇英與沈周、文徵明及唐寅等齊名,為明代四大家。當時世局相對穩定,仇英畫作的《清明上河圖》是以蘇州城為對象,它在宋室南遷後即為重要的工商城市,並以絲綢著名於世。仇英之後,即開啟了以「清明上河圖」為題材的畫作,不僅成為達官豪門互贈的禮物,大量畫作也在清初進入內府,使得清宮組織畫工,畫了張加長版,成為特別精緻、華麗的「清院本」。

如此看來,《清明上河圖》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不管是獻給皇帝,或是達官豪門間的饋贈,都是對對方地位的承認。這種禮物餽贈是社會性的,透過交換而確認其間的社會意涵,因此也是種承諾,確認了其中「上下主從」、「高低貴賤」的關係,或至少是送禮及收禮者之間,處於一種親近的社群裡。這就是禮物所表現出來的「社會交換」,它不同於、甚至是瞧不起經濟上斤斤計較的「經濟交換」。

從「禮物交換具有社會意涵」的角度出發,我們也就比較能理解「情感」與「情感原型」的意義。在社會學的傳統裡,情感有個很吊詭的位置:一方面,當代主流的社會學與廣義的社會科學裡,很少討論情感,談的是策略、利益、理性等等;另一方面,我們會很直覺地看到,情感是社會生活中的關鍵元素。連結上前述的禮物社會交換,情感的意義是:它不是計算的、不是策略的,而是在計算與發展策略「之前」,或隱或現的社會倫理。社會倫理具有強制性,與情感有關的強制,則源自於社會連帶的需要。隨著社會連帶而來的依附、承諾與確定感,會讓人安心、放心。但是,能建立依附、形成承諾,而讓人有確定感的,在不同情境中也會有不同的對象。《清明上河圖》畫作裡的主題不斷出現,並且被當成禮物來贈送,那麼,這畫作主題中,涉及哪些情感?涉及什麼人類原始而普遍的原型?這些情感如何被表達?會因為不同時空而有不同的情感模式嗎?

 

《清明上河圖》的「清明」與死亡面對

《清明上河圖》有個特質:它不是一般的畫作,在後世有很多它的「仿作」。換句話說,它很受歡迎,並成為一個主題,就像是西方繪畫史上也有人物畫、風景畫等等的主題一樣。那麼,就以「清明」、「上」、「河」的景像來說,它表現了什麼主題?最先看到的,當然是「清明」。

李亦園在〈寒食與介之推〉的文章裡,提到了清明節的傳說來源,並且以「用火—禁火」、「熟食—生食」的對比,來解釋「人文—自然」間的關係。當年的晉文公要介之推來當官,但介之推不想離開母親、離開家,不想進朝廷為官,就留在家裡。晉文公為了逼他下山,用了一個蠢方法:放火燒山,希望逼介之推離開山裏,結果卻是燒死了介之推一家人。「之推焚,寒食立」,晉文公為了哀悼介之推,下令以後這一天大家不開火,而這就是「用火—禁火」的對比。

這裡還有另外一個對比:「家人—官府」,或者是「私—公」。清明作為節氣,標示的是冬天結束、春天到來,後來轉化為活著的人祭祀死去親人的節日。在「冬天—春天」及「死—活」的對比之間,不僅是對生命的贊頌,也是對死亡的尊崇。火是促成人類文明的重要元素,晉文公燒死了介之推,是官府的力量與家人間拉扯的悲劇,官府是「公」、家人是「私」,忠孝經常不能兩全,這是悲劇的原因,也因為悲劇,面對著燒死人的火,就有了不用火的寒食來紀念。

於是,「人文—自然」間的區分,因為寒食的紀念而出現了價值上的選擇:火讓人有新的生命,那是充滿活力、萬物生長的春天,因此能夠征服,但也有新的風險;相對地在冬天裡,人們與家人在一起,安靜地抵抗自然,沒有火自然也少了風險,兩者各有所長,前者外向、後者向內。然而,因為介之推的緣故,人們在清明節裡寒食,不單單是禁火、崇尚自然,並在慎終追遠之際,「向內」重新確認、取得家族關係的安全感,它同時也是對火、對人文規範,及對官府的抗議。

從這裡來看,清明節有個特別明的主題,即「面對死亡」。而對著此一絕對的空無,人們則以祭祀的儀式來喚醒家族凝聚、面對死亡。面對死亡是人們普遍的情感課題,它變成了人類社會的一個情感原型,並生成了對應的倫理來面對。

 

《清明上河圖》畫內外所呈現的交換關係

《清明上河圖》一定有河,河有上下游,並也有橋溝通河左右兩岸,因此我們很容易地可以從畫裡看到兩種交換:一、在畫中心的「橋」兩邊的交換;二、河的上游與下游之間的交換。但是如果我們跳脫畫作本身,而從社會的角度來看作為禮物交換的畫作,那麼就會理解有第三種交換:表現在畫家與畫之間的交換,以及在畫與觀眾間的第四個交換。

那麼在「面對死亡」的情感原型,《清明上河圖》如何呈現呢?我們看到它與寒食節裡的價值,有了不同的樣態。清明「上」河圖的「上」,涉及了第二個交換(河的上下游交換)。寒食節重視的是自然,是慎終追遠時的家族,但圖裡要「上」河,不僅是對抗河水「自然」地往下流,看畫之際也是將畫由右向左攤,從最右邊的鄉村自然風光,逐步往河上游去,經過城裡,最後到宮中。河,不只是畫裡北宋首府開封的汴河,也是生死間的忘川。因此,由右向左地看畫,看的不僅是升官晉爵的路徑,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過程,也看到了面對死亡的態度:由荒涼的自然,向著人文與繁華。這是種「外向的」情感狀態,而如果忠孝之間的兩種倫理必須擇一的話,畫裡上下游之間所透露的,不會如介之推一樣選擇家人。換句話說,在「畫家—畫」「畫—看畫的人」的第三、四種交換,也就跟著畫中上下游所表現出來的第二個交換,也是從下游往上游移動,從《清明上河圖》裡逐漸呈現的繁華與熱鬧,得到了滿足或榮耀。這些向外求的符號,顯示的不再囿於家族的凝聚,而是來自於經濟繁榮與政治權力。

 

明清時代讓人順心如意的《清明上河圖》

在談過上下游間的水平交換後,再要談的是垂直在河上的另一組交換,也就是在畫中間的橋所帶出來的第一種交換。畫中的橋,在汴京叫做虹橋;如果是連著前述關於生死、忘川(奈河)的交換,那麼它叫「奈何(奈河)橋」。談橋、講「奈何」,沒提到齊美爾就可惜了:橋是中介,它溝通了雙方,並成為焦點。橋是這幅《清明上河圖》的焦點:它在畫的中心,但這個中心不只在畫裡,也是宋明帝國的中心:政治中心的汴京,或經濟中心的蘇州。大都會的人多,互動多,人在其中的情感狀態與鄉間不同,都會複雜、多元、廣泛,而人也就在這個結構中,莫可奈何地要精打細算,此時我們可以再回到畫裡,從「畫家—畫—看畫的人」的關係來理解其中的情感狀態。

畫家與畫都是複數。有張擇端與他的《清明上河圖》,也有仇英與其他人的《清明上河圖》。當代經常稱仇英及其它人的《清明上河圖》是張本的仿作,我並不認同。首先,這些畫並不是大量複製臨摹,每一幅畫都有各自的姿態,也都是畫家面對死亡的敘事。其次,就算「作者已死」,當畫作完成了之後,畫作即因觀眾的自由詮釋而有了自己的生命,但就《清明上河圖》中所觸及的死亡敘事來說,觀眾無法絕對任意自由。生老病死,莫可奈何,時間的流,也如同河水,無可抵抗,汴京或蘇州裡的人,莫可奈何地住在這個城市中,而觀眾也不得不跟著畫的攤開,視野進到了畫中間的橋。那麼,在這焦點上,畫家又怎麼面對「莫可奈何」的事?

在這許多以《清明上河圖》為題的畫裡,張本在橋的表現與其它版本有很大的不同。除了張擇端版本外,其他的版本,包括了仇本之後的作品,都有以下共通的情況。因為清明是人們面對死亡而想像生命的節日,也因此畫中會用力表現活力,在熱鬧中討點喜氣。畫家如此,買畫送畫看畫藏畫的人,也是如此。不管是出於對死亡的反抗或恐懼,這些熱鬧景致,讓人感覺多少有些可以依附的,甚至還在畫中提字蓋章,這種「佔有」的表現,讓畫作的主人得以向世界宣告,他是存在的,而如果是幅名畫,他的存在甚至還可以永恆。《清明上河圖》是幅名畫,其它版本的畫家在此寄寓的永恆,是個「烏托邦」的景致:一方面在由右向左,逆流而上的路徑上,是個升官晉爵、如意順心的風光;另一方面,這順心如意的場景,在橋上橋下也有如此呈現。

明代的蘇州城,是以絲綢為主的工商業大城,還與海、陸兩線絲路結合,城裡已有能力大力支持藝術家,其作品不僅為名流豪門間的炫耀性商品,《清明上河圖》之所以成為時尚的禮物,還在於畫中對都會的描述,除了讓看畫收藏畫的人能佔有豐富而多元的風光之外,也期許著事業發達、功成名就的順遂。它不僅熱鬧豐富,還井然有序、和諧如意。但是,現實上的熱鬥與豐富,必然不會那麼有序與如意。這種想佔有更多,而且又可以溫馴地佔有,根本是個「魚與熊掌兼得」的烏托邦,它再現的是那些交換著禮物的官宦名流與豪門的欲望,也是他們征服世界的角度。

 

北宋末期充滿張力的《清明上河圖》

相對的,在張本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致:橋上橋下有兩個衝突。橋下,有一艘船,船員們非常緊張,因為船桅看來比橋高,就要撞上橋體了;橋上,有兩組人在爭吵。這兩組人並不是一般人,一組是坐轎的文官;另一組是騎馬的武官。聽說徽宗很喜歡這幅畫,那麼他一定看到了畫裡的橋,及橋上橋下的緊張場面。

2018022705.jpg張本中的虹橋

我覺得徽宗是個有趣的人:有趣,不只是他看著文官武官的爭吵,可以會心的一笑,也因為張擇端知道,將這文武官衝突的景象畫出來給皇帝看,皇帝也不會生氣;有趣,不只是因為徽宗看著船與橋就要撞在一起,多少會有損壞而不擔心,也因為張擇端知道,不用在皇帝面前塗脂抹粉,掩飾民間的疾苦。在「畫家—畫—看畫的人」的關係裡,張本所表現的,不單單是面對這世界的「莫可奈何」,然後就放手的自在,也表現了該時代裡的集體情感:它再現了對和諧、順利,沒有那麼激切的渴望,在死亡面前的生命,也是可以 Let it be!。相對的,其它版本所透露的,則是對和諧的熱切,在畫家的巧手安排下,讓作畫看畫藏畫的人,都浸淫在和諧之中獲取安心,用Zygmunt Bauman的話來說,這也就是種「園藝文化」(gardening culture),是一種經過規劃、修剪,並符合了園主欲望,藉此才能安心自在的精神狀態。

然而,隨著商業的繁榮發展,人們對於世界的理解,也逐漸從市場來看待:勞動成果變成了商品,人也變成了勞動力。於是,世界沒有意志的問題,有的就只有價格,在一個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時代裡,卻很吊詭地在仇本之後的《清明上河圖》裡,竟沒有一絲絲不吉利的鬼影。這些版本中所再現的,是在面對世界的莫可奈何之際,更人為地用力討喜,而背後代表的卻也是更多恐懼與不安的集體情感狀態,收禮跟送禮者,都禁不起看到衝突的場面。

 

交換禮物的社會讓人擁有安全感

交換總是存在,不單單是在《清明上河圖》的饋贈之間,或活著的人對死者的祭拜,希望從死者那裡所獲得安心的交換,它也發生在日常生活裡的種種社會交換,即使在這篇文章,也存在「作者—文章—讀者」之間的交換,各位讀者不就是從巷仔口社會學得到免費的禮物饋贈嗎,並在閱讀之中感受到智識交換的趣味,而不用擔心是不是有什麼其它的利害與計較?

禮物交換的存在,是因為人無法一直在利益的計較中活著,我們總要相信某些不能改變、不受質疑的倫理與承諾存在,讓人可以安心過活。換句話說,讓人害怕的是遭受人唾棄、被信任的人背叛,而非錢賺得不夠多。在禮物的社會交換之間,是為了確認彼此之間的「承諾」(commitment),能夠在空無之間有所「依附」(attachment),這些都有生成安全感的效果。

而透過這篇以《清明上河圖》為題的文章,也就是從面對死亡的「情感原型」裡,看到人們面對這終極的空無而莫可奈何之際,所呈現之集體的情感狀態——在禁火的寒食裡,人們「向內」於家人之間尋找依附;在明代以後的《清明上河圖》裡,依附的則是「外向」的經濟繁華,政治光榮中,以消解不安、確認存在,只是愈往後世的外向擴張,顯示了更高的個人不安,因此必須更用力的控制。

 

結語:從禮物交換過程,看到社會集體的情感狀態

面對世界的渾沌,人總要依靠點什麼,使其不致於太過茫然、不安而恐慌。禮物及其所表現出來的社會交換,即在具體可視的互動之間,感受到一些依靠,而其中也就存在著控制。清明涉及了生死,依附的課題也就特別明顯,這不僅讓清明時節得以再現普遍的「情感原型」,還讓《清明上河圖》裡帶著一個重要的主題。

本文即藉著對禮物與其間社會交換的討論,再往前一步,從禮物的內容與社會交換的方式,再現情感的狀態。禮物的交換總是存在,但是其中的情感狀態不同;或者,應該倒過來說,一旦情感狀態不同,表現在禮物上的社會交換也不一樣:有時候的禮物,是在親近的家人之間交換,我們圍爐、聊天,夾個菜,給個紅包或上個香,這些在五官之間能感受得到的,都可以是禮物,它不僅生成於親近的情感狀態裡,也讓我們更親近。禮物交換也發生在不是那麼親近的關係之中,但它們一樣想要創造更親近的凝聚。此時,我們能從禮物的內容與表現的方式,看到這種在拉近關係時的力道。在不同的社會關係、不同的情感狀態裡,禮物的內容與表現的方式也有所不同。透過《清明上河圖》時空差異的比較,我們不僅看到普遍的「情感原型」,更可以透過禮物內容看到不同時空社會的集體意識與倫理規則。

在〈從作為禮物的清明上河圖,看不同時空的社會情感〉中有 1 則留言

  1. 《清明上河圖》,目前已知最早的版本爲北宋畫家張擇端所作,原畫長528公分,高24.8公分,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清明上河圖》描繪[1]北宋京城汴梁(今河南省開封市)及汴河兩岸的繁華和熱鬧的景象和優美的自然風光。作品以長卷形式,採用散點透視的構圖法,將繁雜的景物納入統一而富於變化的畫卷中,畫中主要分開兩部份,一部份是農村,另一部是市集。畫中約莫有814人,牲畜60多匹,船隻28艘,房屋樓宇30多棟,車20輛,轎8頂,樹木170多棵,往來衣著不同,神情各異,栩栩如生,其間還穿插各種活動,注重情節,構圖疏密有致,富有節奏感和韻律的變化,筆墨章法都很巧妙,頗見功底。這幅畫作對於各種形態的幾乎正確描繪性使其負有盛名。《清明上河圖》是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註 1],被譽爲「中華第一神品」。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B8%85%E6%98%8E%E4%B8%8A%E6%B2%B3%E5%9C%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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