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化 ‧ 審美與距離:Simmel的社會形式美學

洪儀真/東海大學社會學系

 

文化社會學者Eduardo de la Fuente在其《社會學與美學》裡提及,我們正經歷一場深刻的審美化 (aestheticization) 過程,以至於當代社會的各種形式越來越像一件藝術品。德國哲學家Wolfgang Welsch也指出類似的趨勢:當代無疑歷經一種美學的膨脹,從個人生活的風格化、商品與城市的設計化,進而擴展到思想與論述的美化與感性化。現實因素日益明顯與審美產生締結,整體的社會現實,逐漸可能被視為一種審美的建構 (aesthetic construction),審美活動不再僅限於純文藝與精緻文化的範疇,而是普遍滲透於每個尋常角落。創造性的日常生活美學 (Everyday Aesthetics) 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與實踐,也帶動社會學者開始將「審美」當作新興的研究課題。

因此,審美社會學欲探究日常美學風潮的相關社會條件為何,並扣問審美活動與人類社會之間的關連:我們究竟在何等意義上發明/發現了自身的審美能力?審美能力實踐的模式和場域又存在著哪些多樣性?我試圖從Simmel的論點切入來討論這些議題。

審美化作為一種推動歷史的進程

藝術哲學家Herbert Read將藝術活動高舉至人類歷史的原動力地位,因歷史本出自人類的創造與建構,因此,藝術並不是社會發展的副產品,而是形成一個社會最基底的要素。創造性活動融合了人類的兩大需求:實際的需要與夢幻的想像。藝術不啻是一種在兩造之間獲得嶄新統一和綜合結果的辯證活動,一方面藝術的生成立基於經濟物質條件,另一方面它也體現了人類思想層面表達了感情慾望和精神聯想。Herbert Read所論述的藝術乃是貫穿史上的各種藝術活動,仍帶有精緻藝術的屬性,與當代社會生活的審美化有所區別:生活的審美化於當代文化的展現,可說是審美意識已普遍萌芽於常民生活的各個面向,更多的踐履乃是發生在日常生活的脈絡之中。對照於理性化、道德化的進程,近代社會審美化的歷史趨向狀似對立於求真、向善、甚至對立於趨利與計算的價值,然而,當我們將社會的審美活動與精神思維抽絲剝繭,可發現實踐於日常生活的美學,皆具有一定程度的務實目的與唯物基礎,並與「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粹美學有所區隔。「美」的趨力如同其他文化生產一般,都需要獲得內在動力與外部基礎,方能逐步發展成為社會的重要組織原則。

不過,能夠落實美學的社會領域仍屬特殊,尚有些社會板塊與社會成員在審美價值之間存在著不完全的相容性。職是之故,我們預設那些得以踐履美學化的社會領域與行動者,係具備相應的內外條件,而非理所當然。反之,無法全然付諸美學實踐之處,也是其來有自,Pierre Bourdieu的慣習 (habitus) 與稟性 (disposition) 理論,在此發揮了具啟發性的解釋力。日常生活美學的發展包含社會結構因素、個人動機因素,以及歷史偶然性因素,其生成的社會契機於是成了社會學可揭示的迷團。如同理性化的價值及其實踐曾經帶動社會變遷一樣,審美化與風格化的社會趨勢,如今也意味著一股新興的社會變遷動力,改變了個人生活與社會生活的風貌。日常生活無論物質生產與運用、空間與時間概念的體現,呈現詩意洋溢的景象,空間詩學與時間詩學於是逐漸火紅:我們在日常裡談慢活、談極簡、談華麗轉身,自覺與不自覺地與生活詩意共舞著。

 

Simmel社會形式的美學原則

在日常生活美學的諸多議題當中,最吸引我的課題即是「社會形式的美學意義」,其中更以憂鬱的G. Simmel之相關學說最能引起社會美學靈魂的召喚。Simmel是少數不從社會學角度質疑美學,反而融合美學進入社會理論。他撰寫的〈社會學美學〉(Sociological Aesthetics) 指出:「社會的問題,不只是倫理的問題,也是美學的」,因著社會形式的美學化 (aestheticization) 與風格化 (stylization),使得社會約定 (social arrangements) 具有約束力及有效性。「形式」 (form) 一詞原本即是美學的概念,Simmel將之類比於社會型態。 若條列出藝術風格的形式範疇,並對照可能的社會生活形式,將會得到趣味十足的關係。藝術風格形式包含反覆、漸層、對稱、均衡、和諧、對比、節奏、單純、統一,以及這些範疇的對立面。藉此我們可以展開聯想與譬喻的遊戲,我們的社會秩序、互動關係是否呼應著藝術風格的某些範疇,又是共同指向人類的何種精神思想狀態?極權主義對於秩序的重視、民主社會對於自由與分散的宣揚,從這裡可以發現,社會圖像與視覺藝術圖像可以產生關連,都是同樣出自人類的想像與建構,但只是具備不同的體現形式。

此外, Simmel認為「距離」是瞭解現代性的重要概念,他不只從社會學的角度、也從美學的角度來考察距離概念。「距離」原本是指空間或時間上的相隔,東方繪畫中亦有寫意與寫實的境界對比,皆與留白形式、抽象程度或再現真實的手法相關,社會生活秩序以及個人氣質的屬性若以寫實和寫意來描繪,其中不無發揮譬喻的巧妙性。Simmel以此來考察現代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個體與其創造的文化之間的關係,亦即主觀文化與客觀文化的距離、生命與形式的距離,以及啟蒙理性與審美理性之間的距離。藉由分析現代性個體的生存感受,Simmel提煉出其中的美學意義與審美態度,闡述現代生活碎片式的體驗當中,人們如何透過各式各樣的距離操作,使得兼顧自我保存的社會生活得以可能——與外在的客觀文化保持適當的距離,方能維持自我的創造力與生命力,是一種帶有救贖意義的審美現代性。

Simmel所謂現代性的「碎片式體驗」,同時涵蓋美學形式的項目至少有下列三種:(1)遊戲:與日常生活的平淡與繁瑣做出隔離;(2)時尚:對平庸生活所做的中斷與顛覆;(3)冒險:對於一成不變連續生活的斷裂與超越,也是對於自我生存極致的越境,使個體經歷一種超越生活、獲得精神上的自由。雖然如是類比趣味叢生,然而Simmel對於現代個體之間的距離日益擴大感到憂心,弔詭的是,這種距離在擁擠、雜亂的現代大都市中似乎又是不可或缺。當代都市文化的商業、職業跟社會交往形式,迫使我們跟大量的人有所接觸,如果不以一種內心的設防與矜持相伴隨的話,神經敏感而緊張的現代人將無法忍受。以致於大廈電梯裡彼此侷促的鄰居,會適當避開直視對方的眼光,呼應了高夫曼說的「禮貌性的冷漠」(civil inattention )。總而言之,遠離客觀文化、回歸個體的內在本性,返回自我的內在心靈,是 Simmel生命哲學的選擇與寄託,亦即面向有創造性的、純粹的生命本身:「我把自己放到作為中心點的生命概念裡去,從這裡開始,有道路通往靈魂和自我,也有道路通往觀念、通往宇宙、通往絕對……連同生命,我們就能站在自我與觀念、主體與客體、個人及宇宙的中點。」

社會交往或社會交際 (sociability) 在Simmel眼中亦宛若藝術,皆需要靈巧與風格。我們可以從心理學的角度理解「距離與價值」之間關係的微妙性: 當事物的距離太近,太容易獲取,對人們而言就不是非常有價值:親則生狎,近則不遜(或台語說的「近廟欺神」);當事物的距離過遠,根本完全無法獲取時,也不是非常有價值。唯有當事物既非太近又非太遠,並且經過一定努力後可能會獲取時,這種事物似乎是最有價值的。我們老生常談這一類話題而不自覺:像是生活在他方、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可遠觀不可褻玩焉、欲迎還拒、以退為進、欲擒故縱、若即若離等俚語俗話,正透露著社會生活中距離形式的作用。

社會生活本身就是一門藝術

社會形式與美學原則之間於是存在著類比的推論關連,也使得 Simmel的學說產生了美學的魅力,開啟社會學的另類可能。然而其社會學美學引發的或許是更多的省思:這種距離對策,會不會過於逃避現實,或是成為過於理想化的烏托邦思想?內在的自我保全,可能「超越」社會而獲致嗎?Simmel曾經語重心長說道:「一切真實的最終意義,還是要回到生活本身來尋找」。若視外界制度等一切為浮雲,是否將養成犬儒或厭世的態度?盧卡奇也對此評述:玩世不恭是Simmel理論的副產品。究竟何謂「適當的」距離,如何拿捏分寸?在關注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趨勢之餘,我們不得不說,社會生活本身就是一門藝術。

 

Cover GIF: https://steemit.com/steemit/@zoethehedgehog/the-devil-wears-prada-my-experience-on-steem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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