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的成績不該成為媽媽的考績:從家教看母職的實踐

高子壹 /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

我曾長期擔任國中生的家庭教師,今日,便想以「家教」為題,來與讀者們討論在此過程中的性別議題,特別是台灣「媽媽」們所承受的「課業壓力」。本文主要討論家教老師如何去分擔「媽媽」的工作,並調和媽媽在(嚴厲的)教育與(慈愛的)養育之間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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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些家庭會幫孩子找家教呢?】

雙薪家庭聘請家教,主要是分擔學校留給家庭的教育工作,但自雇者與家庭主婦,都被認為有時間與心力親自教育孩子。這時媽媽經常需要使用「自己沒有能力」的說詞,來抵擋社會批評。

媽媽沒能力,所以請家教?爸爸呢?

家庭主婦許媽媽住在新竹南寮,許爸爸的職業是工頭,女兒就讀的國小是個只有數百人的小學校,高職建教合作畢業的許媽媽,也曾試著自己教孩子,但:

我放了那個課本已經二十年了,光是國小的數學算式就完全不一樣啦,我們以前是直接乘,現在他們是漸進式的,建構式數學是不是很占空間?我們以前兩行就出來了,我以前光是教我女兒,我女兒就都是叉叉,因為根本不符合現在的計算方式啊,我說我們老師以前就是這樣教啊,她說我們現在教的跟你們不一樣啊!

如果媽媽的受教育程度有大學以上,「證明自己沒有能力」會變得更沒說服力,為了賦予「請家教」正當性,媽媽們會把教學指認為一種「專業」。私立大學外文系畢業的施媽媽還是請了英文家教:

…我不可能自己去教他,因為我覺得要教她要備課要自己準備東西,而且要有連貫性。

不過高職畢業、自營美髮店的魏媽媽不完全同意這段話:

她們認為說…尋求專業啦…但是我覺得啦…像我們從小沒上過安親班,我覺得至少他們功課都還可以的範圍,我很清楚地了解說,你哪一個部分是ok的,哪一個部分是不行的,你今天單子拿回來我就知道喔你這個部分出狀況了,考不好出狀況,那我針對你這個部分加強就可以了,我不用一題一題從第一單元到第十單元,每一個單元都一題一題這樣子幫你算過,幫你稍微整個run過,我不用這麼累,因為自己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帶,所以我很清楚你的弱點在哪裡,我只要挑你的弱點,這樣就可以了。

她這段話背後的隱含意思是,尋求專業不能當做媽媽的藉口,只要自己能力夠,能自己教就該自己教。魏媽媽的工作場所與住家在同一棟樓,子女放學後就到店裡做功課,魏媽媽可以邊工作邊看著他們,困擾許多家長的課程改革對魏媽媽來說不是問題,因為她是「跟孩子重頭一起學」,建構式數學與過去不同的計算方式,或是破音字的讀音,魏媽媽都不怕自己教錯。

魏媽媽第一次幫小魏請家教,是小魏小六時,為了要考國中英語資優班,請小魏補習的美語補習班老師來教文法,魏媽媽特別強調:「在這方面我自己沒辦法教他」。

不清楚狀況的爸爸,卻是有否決權的常任理事國

在媽媽承擔大部分家務工作的情況下,爸爸們仍會以「解答問題」的方式參與子女的學業,不過效果不彰。例如曹媽媽是國小校護,她強調自己與丈夫都是採取「愛的教育」,不打小孩,以說理的方式管教。當初為了小曹要不要補習請家教,夫妻倆有許多的討論,在竹科工作的曹爸爸覺得不需要補充教育,有他就行了,但是:

…我說好啊,你要教他,你也知道你兒子又這麼懶啊,你下班又那麼晚啊,你每次問你兒子有沒有不會,你兒子又說他都沒有不會,那怎麼教?…因為他又不怕爸爸,所以有時候爸爸講甚麼他又回嘴這樣子,不然就是很不認真啊,爸爸坐在書桌他躺在床上,這樣子在教,我說到底誰是學生啊,爸爸後來受不了。

臺灣有上嫁下娶的婚姻文化,在受訪家庭裡,爸爸的教育程度大都比媽媽高,又因為過去就學時,經歷過教育部「打擊惡補」的言論影響,在概念上,認為一個「優質教育」不需要市場上的補充教育來源,而是透過家庭與學校的密切配合。然而,學業指導要有效,需要長期的教學參與,扮演養家者形象的爸爸,苦於長時間工作之餘,還要配合子女放學、晚餐、做作業的時間,坐在書桌前教學。家教對他們來說,提供了一個方便、穩定、長期的方式,藉由家教費的負擔,外包「教育指導」的責任。

有趣的是,雖然家長可以透過市場外包家庭裡的教學責任,但家長仍然必須扮演管理者及督促者,證明自己不是不負責任。我訪問過的家教老師中,除了單親家庭外,沒有和學生爸爸接洽的例子。甚至有家教教了一年,學生的爸爸還不認識家教老師的,或是從來沒有見過爸爸的。但沒有一個家教老師沒見過學生的媽媽的。

花爸

【爸爸在教育跟教養的角色上,經常扮演具否決權的人物】

資料來源:http://mypaper.pchome.com.tw/show/article/miz/A1270890471

許多家教老師都有這樣的經驗,與家教媽媽討論許久的課程內容,因為爸爸的一句話而被全盤推翻。家教老師們這樣形容爸爸與媽媽的教育分工:

爸爸比較有點像幕後黑手,跟我有比較直接聯絡的都是媽媽……

我覺得媽媽好像是一個執行長,背後理念的是爸爸。決定權好像在爸爸那邊,媽媽一直在忙東忙西的感覺。

大部分來講,在教育這件事情,媽媽是代表一個督促者,爸爸比較像是一個精神代表。

有二十一年家教經驗的夏老師這麼說:「我常形容爸爸就是常任理事國,雖然媽媽比較清楚孩子的狀況,但爸爸有的是否決權,尤其是,很多家庭裡的經濟大權還是掌握在爸爸手上。」夏老師分享了多年前的家教家長曾講過的話:「如果不是我太忙了沒辦法教,哪裡輪得到你來賺這個錢?」

可是,大部分的母親,很難去完成這樣沈重的教育要求。夏老師認為這是「媽媽的困境」:

當一個學生她不想念書的時候,當然這個社會就會給他一個評斷,我們叫審判,就判斷說這個學生他求學是不行的,這個時候我們通常也會把這樣的價值論斷論斷到家長身上去,那家長會怕,他們會怕這樣的論斷,他們會想要逃避這樣的判斷,所以當家長看到學生的成績不行的時候,他們會很緊張,緊張歸緊張,他們沒有能力改變,所以他們就陷入一個困境,就是說,他們只能用他們從小到大、他們的家長他們的老師對待他們的方式去處理,問題是我們會發生一件事是說,我們的社會告訴我們的家長說,你們要愛的教育,但是當問題出現的時候,你要開始從愛的教育變成鐵的紀律的時候,當然就會發生親子關係的衝突,這些衝突往往在小孩子青春期的時候發生,就是說,我到底是要把跟小孩子的關係撕破臉,那逼他去念書,還是說為了維持親子關係的和諧,放棄成績。這個東西並不是一個全有或全無的,只是說他們找不到他們的平衡點……

母職的困境:鐵的紀律還是愛的教育?

「教育」母職所要求的教學工作,需要諄諄善誘的說理能力,在我的家長受訪者中,只有施媽媽以及呂媽媽能熟練地使用這種文化資本。呂媽媽的職業是國小教師,她很清楚自己在學校的角色跟自己在家庭的角色是有區隔的:

那像家庭教育的話,像通常,我覺得啦,媽媽不應該當老師。我像老大的教育就是,我是她媽媽,我也是她老師,我後來覺得媽媽不應該當老師,媽媽就是媽媽,所以我會花一點錢請外面的老師,就是請家教來教她。…我覺得當你是一個老師的時候,媽媽當老師的時候,你就會用老師的眼光去看孩子,然後妳會把重點放在她的功課上,那我現在我的角色是,我注意她的健康、注意她的生活、注意他的飲食,可是我不太再去看她的功課,我不會看她的功課。

她們請家教的原因,是為了避免教學的文化邏輯與家庭的文化邏輯產生矛盾,以維持慈愛母親的形象。施媽媽也形容自己並沒「教育」子女:

我沒有教育他們啊…我並沒有特別針對她們的功課還是他們的…我並沒有特別去管…我跟我女兒講,妳在學校就是練習團體生活跟大家和睦相處,然後把你們班整個氣氛帶起來大家很和睦很愉快,好玩,那就好了,這是妳國中三年的回憶,那回家的家教就是你的功課,就是把這個做好,那我做的就是…就是媽媽嘛。

[媽媽?]

就是媽媽,弄給他們吃,然後…聽他們說話聽他們唱歌看他們跳舞,幫他們排課程。

所以施媽媽非常清楚,「教育」就留給家教老師以及學校老師,而自己要扮演的是一個撫育性的角色。但這種教育方式之所以可能,來自於說理的能力:

我跟我的孩子真的就像朋友一樣。我們可以打來罵去,我罵她她可以回嘴的這樣,可是回嘴要在合理的,就是你不能講髒話,妳不能…太情緒化的字眼,就是我跟妳講什麼,妳回嘴就是有道理的,而且是我覺得我都可以接受,所以是像朋友這樣子在對話,我待他們也像朋友一樣,並沒有特別,我從小到大好像…不曾打過小孩,並沒有特別去打過他們,那罵的話,像我這樣講話,我也不會開,也不會太大聲去罵小孩啦,所以並沒有,他們其實也沒有做過什麼太…太怎麼樣的事情。

有趣的是,在所有家長受訪者中,只有施媽媽與呂媽媽兩個人,以前的受教育過程中,是沒有被父母體罰過的。回想過去的教育經驗時,被父母及老師體罰的威脅感一直留在媽媽們的記憶裡,有的媽媽因此決定「不打小孩」,有的則是在教改提倡「零體罰」的論述下,希望能適度調整。但過去的經驗讓調整變得困難,因為她們不懂得其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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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教育論述是「愛的教育」,但是多少父母可以做到呢?】

陪我去做訪談的鍾媽媽說:「我覺得這[零體罰]根本就是讓老師棄械投降」。因為,在體罰/不體罰的選擇中,隱含的是兩套截然不同的語言模式,鍾媽媽之所以認為「不體罰」等於要父母及老師「棄械投降」是因為,「不體罰」則表示,父母及老師必須使用說理的方式與子女溝通,這不只反映一套更為精緻化的語言符碼,也反映一種更民主的親子關係。但這種親子關係對於從小被體罰長大,或者原生家庭文化資本較低的媽媽來說,是一個需要學習的能力。

小時候,曾被體罰過的媽媽們習慣服從年齡權威,並且將「尊師重道」,看作重要的倫理價值,在傳統的親子相處模式下,互動式的語言可能被視為子女對父母的不尊重,「頂嘴」常常是這一代的父母老師體會很深的世代差異。如何在說理與「禮貌」之間取得平衡,是這一代的父母苦惱的課題。如果諄諄善誘的說理方式需要文化資本作為前提,媽媽們想要學習這樣的模式,就會面臨很多困難,最後可能演變成「放任」。張媽媽與曹媽媽就面臨這樣的情況。

我一進門,張媽媽第一句話就先說:「我都不太嚴,我都很鬆的,所以我都不太會教小孩。」

曹媽媽在工作環境中,吸收了很多教養的新方式,但將她稱之為「愛的教育」的方式使用在小孩身上,也發生了很多難以招架的狀況:

…有時候我就覺得我們這種講道理的方式就變成我們在他面前威嚴度不夠,所以你跟他講的話他就不太甩你這樣子啊,你利誘他,他又覺得因為物質欲望又不高,他覺得好像沒有甚麼禁得起好利誘的,所以,利好像對他沒有用,所以有時候也是比較放任。

如果無法勝任說理的教養方式,也不想採取放任式管教的話,家長最後可能會拿起棍子。

值得注意的是,袁媽媽、蕭媽媽與魏媽媽雖然都有打小孩的經驗,但是,訪談過程中,袁媽媽提到自己在參與小袁國小裡的家長團體後,接觸了親職教育的書籍,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小孩」。魏媽媽也不斷強調,雖然自己從小是被打上來的,但是在教育子女的過程中,不斷閱讀與調整,現在採用「讚賞的教育」。蕭媽媽告訴我,她期待家教老師能分擔教育小蕭的過程中,較為嚴厲的角色扮演,讓自己能一直「愛他」就好了。

可見,當媽媽們追求慈母形象時,也引入一套(與自己的受教育經驗不同的)家庭關係結構,無論這樣的家庭關係結構是否落實在受訪者家庭中,當受訪者強調自己採取「愛的教育」、「讚賞教育」,或覺得自己以前的做法「對不起小孩」,其實正凸顯一種教養霸權論述的出現。

從以上的討論,我們已經看到,家教老師是幫忙媽媽進行家庭裡的教育工作,家教老師以老師的身分進入家庭,進行與媽媽之間的教/育分工,以維持媽媽與撫育連結的角色期待。

如此一來,「家教老師」就在父親—母親的教養分工中間,扮演潤滑劑的,讓媽媽看起來好像只管子女的情緒與人格發展、提供食衣住行等撫育工作,而爸爸就能繼續偶爾出現,指導大方向,提供家教費,以維持教/育,養家者/持家者的形象區隔,使人忽略爸爸在子女教育工作中的缺席,以及媽媽必須承擔起教、養大部分工作的事實。

不要把教養失敗的箭靶指向媽媽

在父親與母親的教養分工中,教育原本是被分工給父親的,如果父親因為工作等因素,難以提供固定的教學工作,母親就得同時負擔起養育與教育的責任。但當媽媽同時扮演(本來分工給爸爸的)教育與(慈愛的)養育角色時,容易出現矛盾的情形。尤其當母職教養劇碼已經從「嚴厲」轉為「慈愛」,只有善於說理的媽媽們才能化解「教」與「養」之間的矛盾,否則,媽媽的教養態度不是轉為放任,就是動用體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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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成績壓力,經常轉換成為媽媽的壓力】

資料來源:https://i1.wp.com/www.socialnews.xyz/

當我們遇到教養問題時,矛頭常常指向媽媽,媽媽們往往不是被批評為「溺愛」孩子,就是因體罰子女而承受來自親戚或社會的壓力。但,如果我們能看穿媽媽們在教育與養育兩套截然不同的教養劇本中,所面臨的困境,以及媽媽幾乎承擔起所有教養工作的事實,我們就會發現,在神聖的母職形象裡,媽媽極易成為教養失敗的箭靶。那麼也許,我們該試著對媽媽們更寬容一點。子女的成績不該成為媽媽的考績,放過媽媽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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