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是促進了社會聯繫,還是讓人們愈來愈隔離? 談社群媒體與個人的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

張明宜/輔仁大學社會系

前一陣子,臺灣社會學會在其Youtube頻道【作伙來想社會】系列,上傳了一部影片「台灣人變得愈來愈孤獨?社會網絡分析中,看見台灣近20年的社會變遷」,影片內容主要是由臺大社會系蘇國賢教授分享他近期的研究──臺灣個人核心網絡的變化。在這部影片中,蘇教授很清楚的說明了近二十年來,臺灣個人核心網絡規模的明顯下降趨勢,從1997年的平均4.62下降至2017年的2.92,無論工具性網絡或是情感性網絡,平均而言均下降超過1人,而沒有找人求助或談心事的孤立者比例從1997年的3%大幅增加至2017年的19%。

〖作伙來想社會〗台灣人變得越來越孤獨?從社會網絡分析中,看見台灣近20年的社會變遷 ft. 蘇國賢

實際上,國際間的社會調查顯示,這樣的個人核心網絡縮減趨勢不僅僅是臺灣獨特的現象,美國、韓國、日本、以及部分歐洲國家等均能觀察到類似的趨勢。部分學者認為這樣的縮減趨勢可能並非真實的,是來自社會調查過程中系統性和非系統性的偏誤,也有學者試著利用統計處理與控制的方式試著去排除這些偏誤,認定這樣的個人網絡規模縮減趨勢確實存在,覺得是各種社會變遷的結構性影響造成的,如政治、經濟、人口與文化等。對核心網絡規模變遷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出這部影片搭配相關研究論文服用,包含變遷趨勢、調查方法上可能的爭議、統計方法如何排除這些偏誤,以及這樣的縮減趨勢可能的原因。

在眾多可能的影響原因當中,部分學者認為其中一個可能原因來自於資訊技術革命的影響,讓人們過度沈溺於虛擬的網路世界,可能因此遠離了真實的人際互動。因此,影片的最後,蘇教授提出一個大家很感興趣的問題:「各種資訊技術跟社群媒體的蓬勃發展,是不是讓我們真的變成『在一起孤獨』(Alone Together)?」,或者,媒體報導中類似的問題如「臉書讓我們變寂寞?(Is Facebook Making Us Lonely?)」、「通訊科技是否讓人們愈來愈疏離/隔離、讓人們的社會關係變得破碎不完整(truncated)?」接下來,讓我們試著了解社群媒體對於臺灣人的社會關係可能帶來的影響。

一、社群媒體使用與個人社會網絡

依據國家發展委員會公布之「108年家戶數位機會調查報告」指出:全臺12歲以上民眾的個人上網率為86.2%,其中,僅有3.6%的民眾沒有使用即時通訊或社群媒體。若觀察這群網路族群在網路上的活動,可以發現無論是使用即時通訊或是網路電話,近九成的網路族群,試著透過網路進行各項社交聯繫行為,在接近96%的網路族群中,約77.1%的人一天使用好幾次即時通訊。若以2017臺灣社會變遷七期三次社會資源與網絡調查來看,受訪者中約77%的民眾規律上網。在規律上網民眾中,約七成受訪者幾乎每天使用通訊軟體或社群網站,這些受訪者大都有臉書帳號,其中,接近七成的受訪者幾乎每天都使用臉書(傅仰止等編 2018:86)。若從上網時間來看,有使用網路的民眾,平均一天上網時間約為3.79小時;其中,若進一步區分是否有臉書帳號者,可以發現沒有臉書者的上網時間約為2.18小時,而有臉書者為4.22小時。在這群有臉書的使用者當中,約有九成的人幾乎每天使用社群網站或通訊軟體來和人聊天、聯絡感情……等。

日常生活中,社群媒體使用者透過線上的動態更新、留言、打卡、與各種標註,可以很輕易地讓網絡中,各種不同形式與不同時空的聯繫發生。而這些聯繫不僅止於自己的直接聯繫,也包含間接聯繫,如與朋友的朋友、或甚至是與陌生人的聯繫。社群媒體上的聯繫,和傳統聯繫很不同的地方在於:在日常的聯繫中,我們通常同時只和一群來自相同脈絡的人群聚,例如,同學會時群聚對象大部分都是同時期的同學;而社群媒體上的聯繫,可以同時與不同脈絡的聯繫對象接觸。包含親戚、不同時期的同學、同事、鄰居、教會朋友或其他社團朋友等,都可以一起在同一個媒體平臺上、同一則發文中,透過留言、標註、按讚等互動,讓這些不同脈絡中的聯繫對象有機會互動,形成所謂的社交「情境崩解」(context collapse)。而透過在社群媒體上時時點擊閱覽朋友的公開個人檔案(public profile)和動態更新,標註(tag)朋友、或分享這個朋友的發文或分享內容等等,這類型所謂的「社交修飾」(social grooming),也有助於強化使用者與這些網絡成員間的親密感。還有,在社群媒體上透過「討拍」、「取暖」,藉由這些網絡成員的貼文回應,能夠讓使用者感受到對方提供的社會支持。由此看來,社群媒體應有助於使用者與網絡成員聯繫,維持與強化彼此的關係,進而促進個人的社會網絡。 雖然社群媒體的使用,看起來似乎有助於個人社會關係之聯繫,然而,隨著資訊科技的發達與社群媒體的興起,伴隨的卻是近乎全球性的個人核心網絡的遞減趨勢。也因此,有學者認為這樣的普遍趨勢,可能來自於社群媒體的使用者過度沈溺於虛擬世界,而缺乏真實世界的互動聯繫,如同影片中所說的:「形成所謂的『在一起孤獨』?」為了回答此一問題,我們使用臺灣社會變遷七期三次:網路與社會資源組的資料進行分析。初步分析發現:平均而言,一般人的核心網絡平均人數約為2.73人;其中,沒有使用臉書的人平均為1.62人,有使用臉書者平均約為3.40人,如圖1所示。類似的結果,也反映在社會資本測量上:有使用臉書的人,可以接觸到更多從事不同職業的人、可以接觸到從事比較高聲望職業的人、也能夠接觸到比較低聲望職業的人,也因此,在接觸對象中,職業聲望最高與最低者間的職業聲望差距也比較大。這些結果初步顯示,社群媒體使用者擁有較大的核心網絡以及較高的社會資本。

圖1:有無使用臉書者之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差異

二、社群媒體使用者原本就有較大的社會網絡與較高的社會資本?還是,社群媒體的使用讓他們獲益?

前述初步分析結果看起來似乎是社群媒體讓使用者擁有較大的核心網絡以及較高的社會資本。然而,當我們進一步檢視臉書使用者與非使用者的個人特質差異,可以發現:不使用臉書者以男性、年長者、已婚者居多,他們的平均教育程度較低,而日常生活中平均接觸人數也較少。進一步利用迴歸分析發現:性別、年齡、教育程度、上網時間長短、以及在網路上使用社群媒體與通訊軟體的頻率高低等,均可有效區辨受訪者是否有使用臉書。那麼,會不會「有使用臉書」和「沒有使用臉書」的人,其實原本就是不同的兩群人?有使用社群媒體者,原本就有較高的核心網絡,以及擁有較多的社會資本?而不使用社群媒體的人,原本生活就與人較為疏離、擁有較少的社會資本?

若我們可以透過長期追蹤研究,觀察到原本不使用社群媒體的人,在使用社群媒體後,擴大了個人的核心網絡與社會資本;同時,那些有使用社群媒體的人,假如他們之後不再使用社群媒體,其個人的核心網絡與社會資本隨之縮減,那麼,我們或許可以下結論說,使用社群媒體確實能幫助個體促進其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然而,在既有的調查資料中,僅包含著兩類人的資料:原本就不使用社群媒體、且核心網絡、社會資本較差的一群人;以及,有使用社群媒體,而且,他們有較大的核心網絡與較高的社會資本。在缺乏長期追蹤資料,單純比較這兩類人的數據資料,我們只能試著利用統計處理的方式,試著去回應「使用社群媒體」是否能幫助個人擴大其核心網絡、增加其社會資本。簡單的說,本文先以年齡、性別、教育、婚姻狀態、上網時間……等前述能有效區辨受訪者是否使用臉書的幾個重要變項,預測每位受訪者使用臉書之機率。接著,再依此機率,將受訪者分層配對比較,如圖2所示:虛線表示使用臉書的機率高低分層,紅色框框內的受訪者為在同一機率分層中,有條件相似者可以進行配對比較。然而,沒有使用臉書者,可能因年紀較長、教育程度較低……等在各種條件較為極端的狀況下,無法在有使用臉書的受訪者中,找到類似條件者進行配對比較。同樣的,有使用臉書者也有類似狀況,無法在同一機率分層中,找到相似條件的人進行配對,產生樣本配對不平衡。因此,本文捨棄類似實驗設計之配對方法,改採Inverse-probability weighting,首先預測每位受訪者使用臉書之機率,接著,再以此一機率之倒數為權重,加入分析模型中加以控制,進一步去比較臉書使用者與非使用者之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差異。

圖2:統計處理簡化示意圖
修改自A practical Guide to Getting Started with Propensity Scores, Figure 2. A simplified illustration of one to one matching based on propensity score

承續上述的統計控制方法,若以年齡、性別、婚姻狀態、教育程度、上網時間、日常接觸人數等變項,來預測每位受訪者使用臉書之機率,並以此機率之倒數為權重,探究臉書使用與否是否會影響個人的核心網絡以及社會資本。結果發現:在控制個人的臉書使用機率後,臉書使用與否並不影響這兩群人的個人核心網絡,以及社會資本中可觸及的最高職業聲望。也就是說,我們所觀察到的,臉書使用者與非使用者間,核心網絡與可觸及的最高職業聲望間的差異,是因為這兩群人原本就不同了。有使用臉書者,即使在沒有使用臉書的狀況下,他們也擁有較大的核心網絡,以及可以接觸到職業聲望較高的人。而在社會資本職位數、可接觸到最低的職業聲望、以及職業聲望差距等面向,有使用臉書的人,原本在這些面向上的社會資本就比較高了。臉書的使用,能夠進一步幫助他們接觸到更多元的職業類別、接觸到職業聲望較低的人,因而能幫助他們,在原本即擁有較高的社會資本下,仍能更進一步擴大其社會資本。由這個初步分析結果看來,在接觸個人的強聯繫(例如核心網絡成員),或接觸社會地位較高的聯繫對象時,社群媒體的使用,似乎對這類型的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發展幫助不大。然而,社群媒體的使用,能幫助使用者接觸到更廣泛、更多元的職業類別,因而,能有效幫助使用者在原本就比較高的社會資本上,更進一步累積這類型的社會資本,進而擴大他們與非臉書使用者之間的社會資本差距。

三、社群媒體上的哪些使用行為,能夠幫助使用者獲益,更擴大他們的社會資本?

最後,我們進一步比較,在臉書使用者中,過去一年的線上接觸,如何影響個人的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如表1所示,透過迴歸分析,控制前述年齡、性別、教育程度……等重要的個人特性影響,我們發現過去一年內,使用者在臉書上接觸的人次愈多,使用者的社會資本也愈高。而影響核心網絡大小、或者是能夠接觸到具有較高聲望職業的人,還是得倚賴面對面之接觸,亦即,在臉書上透過相片標註他人。值得注意的是,在本文的分析資料,擁有臉書帳號的受訪者中,僅約六成受訪者有授權提供臉書資料供研究分析使用,也因此,上述結果僅侷限於那些有授權臉書者的資料分析。不過,初步分析在有臉書帳號者的受訪者之中,若以是否授權臉書為變項,將受訪者區分為兩群不同的人,進一步去比較他們的社會網絡大小與社會資本高低,可以發現:無論是在核心網絡大小上,或是社會資本的各個面向上,這兩群人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差異。

表1:使用者過去一年臉書使用行為預測其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

核心網絡大小職業數最高聲望最低聲望聲望差距
臉書使用年數
發文次數
平均發文留言人次
平均發文標註人次
平均照片標註人數++
接觸總人數+++
*其它控制變項:年齡、性別、教育程度、婚姻狀態、上網時間與日常接觸人數

綜合前述討論,我們可以得到初步結論。對於個人的核心網絡人數、以及社會資本中,接觸具有較高聲望職業的人,前者是屬於人際網絡中的強聯繫,後者是接觸具有較高社會地位的人,受訪者還是傾向依賴較傳統的聯繫形式,亦即透過面對面的接觸來維繫。也因此,社群媒體的使用與否,並不是影響取得這兩類型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的關鍵因素。亦即,使用社群媒體和不使用社群媒體的人,可能原本就是不一樣的兩群人。有使用社群媒體的人,原本就擁有較大的核心網絡、也能接觸到較高社會地位的人,即便是使用了社群媒體,他們還是會倚賴面對面的接觸,來累積此二類型的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至於,社會資本的其他面向,接觸聲望較低的職業、接觸職業的聲望差距以及接觸職業數等,臉書上的接觸人次愈多,愈能幫助使用者接觸到更廣泛、更多元的職業類別,因而有助於使用者累積其社會資本。

四、臉書是否讓我們愈來愈孤單?

最後,回到文章一開始的提問:「臉書是否讓我們愈來愈孤單?」實際上,有愈來愈多研究指出,社群媒體的使用者實際上覺得缺少人陪伴、覺得寂寞。若結合本文前面的分析結果來看,似乎會形成類似健康的性別悖論般[1],擁有較大核心網絡,與較高社會資本的社群媒體使用者,無論是在線上或者是在線下,他們日常接觸的人也較多;然而,他們卻擁有較高的孤立感、常常覺得缺少人陪伴?臺灣的狀況也是如此嗎?如圖3所示,結合T考驗分析,我們發現:臉書的使用者確實有比較高的孤單感、經常覺得自己缺少人作伴。而進一步比較臉書使用者的核心網絡成員是否在臉書名單中,可以發現有核心網絡成員在臉書朋友名單者,實際上也擁有較高的孤獨感。若進一步使用前述的統計控制方法來探究「臉書使用是否讓我們愈來愈孤單?」初步分析結果發現:和不使用臉書的人相比,這群有使用臉書的人,原本就具有比較高的孤單感、也比較容易覺得自己缺少人作伴,並非是使用臉書讓他們覺得自己愈來愈孤單。

圖3:受訪者是否覺得孤單、覺得缺少人作伴?

五、結論

透過本文的分析,初步發現臺灣臉書使用者的樣貌,傾向較為年輕、女性偏多、教育程度較高、上網時間較長……。而這群臉書使用者,可能原本就擁有較大的核心網絡,與較豐富的社會資本。臉書的使用雖然無法擴增使用者的核心網絡人數,或接觸職位更高的人,卻能夠幫助他們接觸到更多元的職業類別,因而,在某種程度上,仍有助於使用者累積更高的社會資本。

由於這篇文章使用的資料並非長期追蹤資料,而資料中有授權使用臉書資料的受訪者更是有限,同時,本文中關於臉書使用者的使用行為分析,僅包含一些簡易的量化指標,如發文次數、互動人次等,缺乏針對特定對象的互動分析,例如,與核心網絡成員在臉書上的聯繫、或與社會地位較高者的聯繫。因此,未來仍需要更豐富的資料與更細緻的分析,才能較精確的回應社群媒體的使用是否有助於使用者的促進其社會網絡與社會資本、是否讓使用者愈來愈孤單。


[1] 女性擁有較好的健康狀態與較長的壽命,然而自評健康狀態卻遠較男性差。

延伸閱聽資料:

洪世民(譯),2017,在一起孤獨:科技拉近了彼此距離,卻讓我們害怕親密交流?臺灣:時報出版。(Turkle, S., 2017, Alone together: Why we expect more from technology and less from each other. Hachette UK.)

張明宜、傅仰止,2019,社群媒體與大學生的網絡界限:伴遊圈、談話圈、接觸圈。臺灣社會學,37,頁1-46。

傅仰止、蘇國賢、吳齊殷、廖培珊、謝淑惠主編,2018,臺灣社會變遷基本調查計畫第七期第三次調查計畫執行報告。南港: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

傅仰止,2018,臺灣社會變遷基本調查計畫2017第七期第三次:網路與社會資源組。【原始數據】取自「臺灣社會變遷基本調查」計畫網頁(https://www2.ios.sinica.edu.tw/sc/)。其他原始資料來源: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調查研究專題中心學術調查研究資料庫。doi:10.6141/TW-SRDA-C00339_2-2

蘇國賢,2020,臺灣個人核心網絡的變化:比較1997年與2017年的差異。臺灣社會學刊,67,頁63-134。

蘇國賢,2021,〖作伙來想社會〗臺灣人變得越來越孤獨?從社會網絡分析中,看見臺灣近20年的社會變遷。臺灣社會學會Youtube頻道。https://youtu.be/LtksJhrT3Vc

Fischer, C. S. ,2009, The 2004 GSS finding of shrunken social networks: An artifact?.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74(4), 657-669.

Fountain, Henry, 2006, “The Lonely American Just Got a Bit Lonelier.” in New York Times, July 2. Retrieved from: https://www.nytimes.com/2006/07/02/weekinreview/02fountain.html

Gant, T., & Crowland, K. ,2017, A practical guide to getting started with propensity scores. In Proceedings of the 2017 SAS Global Forum (pp. 76-90).

Hampton, K., Goulet, L., Rainie, L., Purcell, K. ,2011, Social networking sites and our lives. Pew Internet & American Life Project. https://www.pewresearch.org/internet/2011/06/16/social-networking-sites-and-our-lives/

Hampton, K., Sessions, L., Her, EJ ,2009, Social Isolation and New Techology. Pew Internet & American Life Project. https://www.pewresearch.org/internet/2009/11/04/social-isolation-and-new-technology/

Marche, Stephen, 2012, “Is Facebook Making Us Lonely? ” in The Atlantic, May 2012 Issue. Retrieved from: 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2/05/is-facebook-making-us-lonely/308930/?utm_source=copy-link&utm_medium=social&utm_campaign=share

McPherson, M., Smith-Lovin, L., &Brashears, M. E. ,2006, Social isolation in America: Changes in core discussion networks over two decades.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71(3), 353-375.

發表迴響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