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翔鈞 Sam Robbins／開放文化基金會、台大社會所
那個（好玩的）精神一直在流失，在緩慢地流失……所以我做的幾乎在g0v裡面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背後（有）這個這個動機，就是想找回來，或者是想要或想要補充回來一點（好玩的精神）。──pm5，g0v貢獻者
當我剛開始參加和研究台灣 g0v 社群時，我沒有想到它會那麼的「好玩」。g0v社群建立於2012年，是一個去中心化的公民黑客社群，社群的核心價值為開源模式、行動主義與公民精神。儘管很難有一個精準、嚴謹的衡量標準，但 g0v 社群應該是世界上最活躍的科技社群之一。因為沒有所謂「會員」身分，任何人都可以參與 g0v 社群，這使得社群成員的背景十分多元，如技術專家、NGO 工作者和學生等等。長期以來，這個社群已經發起許多成功計畫，如Cofacts資訊查核機器人、阿美語字典以及公眾討論政策平台──V-Taiwan，連今年最廣為人知的口罩地圖也是他們的計畫。我在訪談社群貢獻者的時候，起初相當訝異為什麼「好玩」可以是那麼多人參與 g0v 的動機，其中不乏 g0v 最核心的成員，似乎沒有娛樂成分就不能叫做 g0v 的活動。我這才意識到，娛樂氣氛並非偶然，而是整個社群努力培養，並成為社群能持續運作的關鍵之一。
目前已經有許多學術成果呈現情緒與政治行動之間的關聯性。而在社會運動的研究中，認為熱情、仇恨或厭惡對於某些特定的社會運動有其重要性。這些情緒不一定來自個人的感受，許多時候反而是社會運動領導者故意創造且維持的集體氣氛；或是故意避開某些情緒的爆發。這種行為不限於特定類型的社會運動，從國共內戰到愛滋病罹患者運動都可以發現類似情形。但我們極少觀察到使用快樂或娛樂這類正面情緒引導的社會運動。如果你對於自身的處境沒有抱持著憤怒或者某些不以為然的情緒，那為什麼要進行社會運動呢？如果這個社會能夠讓你感到很快樂，那為什麼要改變它呢？從這個角度切入，g0v 社群其實是某種例外，或者說是另外一種情緒政治的代表案例。在 g0v 社群中，政治是一件快樂的事情，而這些娛樂其實有政治意涵。
「因為好玩而參加」聽起來簡單，但是當我們思考背後情緒與行動的關係，特別是意識到 g0v 社群與其他社會運動的差異，我們應該進一步追問：一、如何使用娛樂氣氛引起政治行動？二、一個社會運動如何能有意識地且主動地培養娛樂的氣氛？並讓一群想要改變社會的人在面對艱難的事情時，卻又能感到非常好玩。
好玩的政治參與
讓我們先從第二個問題開始。如果要理解娛樂在 g0v 社群中扮演的角色，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加入他們。有各式各樣參與的管道，除了參加每兩個月舉辦一次的黑客松外，還可以參加 g0v 的 slack 或是各個此專案自己舉辦的活動。根據我的觀察，能夠建立娛樂氣氛的關鍵之一是 g0v 的飲食文化。這裡所說的飲食文化是包含黑客松提供的食物，以及這些食物怎麼被討論和運用。例如在第 40 屆黑客松的新手教學影片中，Cofacts 的共同創辦人 Billion 就告訴大家：「沒有什麼事是一片披薩解決不了的事。如果有，就再吃一片吧！」。在每次黑客松中，炸雞跟披薩幾乎是無法缺少的東西，很多參與者也一直提到食物。我也曾聽說在 2020 年 g0v 的第四次國際高峰會時，有一個口譯非常的訝異，想說為什麼他所翻譯的每一場演講都討論到許多有關食物的事。另外，在我第一次參加 g0v-jothon（安排 g0v 黑客松的小組）的會議時，第一個討論事項竟然是下次黑客松到底要訂多少食物。
除了飲食文化以外，幽默也是 g0v 社群建立娛樂氛圍的關鍵之一。第44屆黑客松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危險的黑客松」，為了嘲諷當時經濟學人最新的報導〈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台灣〉。還記得我有一次講出一個大家覺得很好笑的笑話後，被一個貢獻者說我好像慢慢開始理解「g0v 文化」。又如主要負責安排 g0v 的國際交流的 g0v-intl 小組，同樣很有意識地確保國際交流的活動是很好玩的。這個小組所安排的第一個國際活動是跨國黑客松，跟過往的國際研討會和高峰會的氣氛差很多，故意給參與者更多交流、聊天和吃東西的機會。
娛樂的重要性
g0v 的活動的確很好玩，但是我們仍需要進一步探討為什麼要舉辦地這麼娛樂？畢竟大家不是單純來參加派對，主要還是為了貢獻專長給專案。一方面我們可以追溯其文化的發展：g0v 的根源是所謂的「黑客文化」，本質上也非常重視娛樂。另一個更關鍵的原因在於 g0v 進行的政治行動與其他社會運動不同，娛樂因而成為一個很重要的部分。這種公民黑客社群是以無酬的專案貢獻為基礎。換句話說，g0v 的運作依賴各個領域的專家在業餘時間貢獻自己的專業知識，而這些付出往往沒有報酬。在這個去中心化的組織中，多數參與者是志工，僅有一小群在 g0v-jothon 工作的人是以 g0v 謀生。雖然 g0v 成功發起一些有名的專案，但大部分的專案還是以失敗收場，或是長期停留在初步階段，因為這些專案往往缺乏貢獻者。專案的成功與否是有一群人能投入大量時間與關懷，並且願意徒勞無功。大量無償勞動可能造成倦怠，並進一步對於貢獻失去興趣，這成為長期存在於 g0v 及其參與者的問題，同時也是成功專案必須避開的狀況。因此，創造娛樂的情緒就是為了讓人繼續參加，對很多 g0v 貢獻者來說，如果黑客松好玩，大家就會繼續參加，才可能會有更長期合作與貢獻。而這個策略目前來看算是非常成功，g0v 已經走過了10個年頭，今年六月則剛好是第50屆黑客松的舉辦時刻。
但是為什麼是選擇娛樂作為運動的主要情緒呢？要讓大家有動力參與運動，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金錢與腦力讓大家感到好玩？而不是相對簡單地激起大家的憤怒？如果每次黑客松的開場不是在講披薩的力量，而是在講政府有多爛；台灣有多麼沒救，需要一群有力量的人貢獻專案才有改善的機會，說不定同樣會讓人想參加。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於： g0v 不像其他社會運動有一個明顯的問題、目標或者「他者」。g0v 沒有一個終極目標，不會因為某個特定的議題被解決而解散。同時，參與者在政治上普遍傾向泛綠，目前的政治環境並沒有一個明顯的攻擊對象。如果真要找出 g0v 核心的目標，或許可以說是活在年輕民主體制中，威權影子仍在背後的一種感受：公民參與是重要且寶貴的；公民發聲以及參與公共議題是得到人民賦權的重要方式。g0v 社群希望讓一般民眾意識到如果團結起來做某件事，權力與影響力可以變得非常龐大。因此，娛樂情緒成為關鍵的方式。大家發現自己透過娛樂的活動擁有權力，也因為有娛樂的氣氛，才能培養一個穩定且非根基於仇恨的社群意識。政治參與可以被塑造成好玩的樣子，而因此，娛樂有其政治性。正如 pm5 所說：「讓事情變好玩，而不是單純諷刺事情，而是一種具有生產力的行動，因此也是一種政治行動。（Making things fun (instead of merely making fun of things) is a generative/productive, and thus political, action.）」
娛樂的氣氛不僅是讓人留下來的辦法，也是讓新人進入的關鍵。g0v 社群的貢獻者一直在思考怎麼讓更多人加入？怎麼降低參與門檻？我多次在 g0v 活動中聽到他們在討論如何讓更多人參與的議題。雖然參加 g0v 並沒有需要什麼條件，但是很多社群以外的人（以及社群的人）會覺得好像只有工程師才能參加 g0v。因此，參與者一直試圖讓不同背景的人參加，並讓參加變成一個輕鬆的經驗，這時娛樂就可以起到非常好的效果。
到現在，大家還玩的快樂嗎？
如同前述，樂趣本身也可作為身分劃界的方式。g0v 活動的娛樂氣氛有助於參與者區分活動參與以及平時工作。就算你在 g0v 活動中使用你的專業能力，也會因為這裡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你就會覺得跟工作並不一樣。同樣的，因為 g0v 是一個去中心化的社群，沒有人能替這個社群發言。這種獨立的氣氛與風格也能劃分 g0v 的空間與非 g0v 空閒。儘管娛樂可以幫助參與者區分 g0v 與「他者」，但娛樂在社群到底改扮演什麼角色？它重要性又是什麼？有許多難題仍不斷被討論。到底g0v是為了建立成功的專案而存在（g0v 社群相對不重要）；還是為了培養一個社群而存在（ g0v 專案相對不重要）。g0v 的目標是創造有用的科技工具？還是串連公民？隨著 g0v 能見度提升，參與者越來越多，同時成功專案也陸續上線。認為 g0v 是為了成功的專案而生似乎變得更主流，相較之下，娛樂成分則慢慢流失。
然而，正如 pm5 在開頭所言，有些人試圖反對這股趨勢。為了保護 g0v 的娛樂氣氛，近期的活動會把娛樂擺在首要目標，像是先前提到的跨國黑客松，它的正式名字是「meet and hack」而非「hackathon」。原因在於重點是聊天和見面，而不是做專案，這與 g0v 黑客松的風格有所不同。
g0v 一直在變化，變得更多元也更多樣，正是因為這個社群一直以來是一個難以定義、一言難盡的社群。沒有人能決定 g0v 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雖然還是有人會一直討論這件事。不管 g0v 之後成為什麼樣的社群，我相信它始終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也會是一個將娛樂當作政行動和公民參與的成功案例與典範。或許有些事情就算用兩片披薩也解決不了，但是我相信這並不會讓社群參與者望而卻步，並在面對未來所發生的苦難當中，找出全新的作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