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想生命的終章:涉及未來的情感與行動

王安琪/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

※本文改寫自作者的博士論文《實踐「善終」:安寧照護的實作、預期工作與專門技能》,部分段落已發表為期刊或研討會論文。

「醫師,我還有多少時間?」是安寧團隊照護末期病人時,常接收到的提問。我在Z醫院安寧病房進行一年的參與觀察期間,也時常在床邊照護、查房與家庭會議的場合,聽到這個問題。[1]我觀察到大部分安寧團隊成員回應這個提問時,很少直接給確切的時間,而是關心病人有那些想完成或牽掛的事情。此時病人或家屬可能會娓娓道來,像是病人想回家,想處理重要事物,或是跟親朋好友道別。

這些看似尋常的醫病對話,不只是交流醫療資訊而已,而是揭露出安寧照護如何安排照護的時間特性。這些思考未來的活動,我們可以稱之為預期(anticipation),或是預想、展望、寄望、預測,都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常在做的活動。人們時常預想著事情如何開展,或者是如何結束,而預期如何迎接死亡是預想生命結尾的重要例子。本文主要探討人們如何預期即將到來的死亡,並做出哪些行動,以此有品質的走完生命最後一程。以下以在病房中發生的故事,揭示出安寧團隊如何預測,如何溝通預測內容,以及如何依照預測進行實際的照護活動。

不只是鐵口直斷的「算命」:科學知識與臨床觀察

在田野調查時,我常見到安寧團隊,搜集各種資訊來預測存活期。以下舉例安寧團隊推算病人存活時間的過程。某日我見到一位住院醫師,在安寧病房接收新進病人之後,開始查看病歷系統中的資訊,包括病人的治療過程、出入院紀錄與檢驗報告,還有之前其他科別的主治醫師所做的預後評估。例如,腫瘤科的主治醫師在兩個月前的紀錄寫著:進行化學治療之後預後不佳,預計的存活期在六個月之內,並指示需要照會安寧團隊。

住院醫師看完這些資訊之後,使用標準化量表試算病人的存活期,計算出病人存活超過一個月的機率是30–70%,範圍其實很大。為了要縮小預測的範圍,隨後住院醫師去床邊看病人,詢問最近睡眠跟飲食的狀況,一邊進行身體診察。住院醫師登錄個案紀錄時,根據剛剛臨床觀察病人的整體狀況,修正他的預測,評估病人有一半以上的機率可以存活超過一個月,逐步縮小預測範圍。團隊會議時,護理師報告病人的腸道有一部分阻塞,會影響他的進食狀況,接著實習心理師陳述病人表示這兩個月越來越沒有食慾,心情很沮喪。在主治醫師查房時,住院醫師報告,他評估這位病人活超過一個月的機率大約是50–70%,存活期大約三個月。他預計控制好腸阻塞造成嘔吐的問題之後,規劃讓病人出院回家照顧。

上述預後評估的典型案例呈現,醫師搜尋病人過去的資訊,模擬病人未來疾病進展,並隨時根據新的疾病進展修正先前的預測,以此逐漸縮小預測存活期的範圍,此標示病人存活期大概的範圍。許多主治醫師提醒住院醫師與實習醫師,預測存活期要有實證醫學的科學根據,不然很像是算命仙在「鐵口直斷」。當安寧團隊預測出病人大概的存活期後,會準備與病人與家屬溝通。

如何開口?溝通預測資訊與照護計畫

一般認為溝通「壞消息」是困難的事情,特別是關於當病人存活時間所剩不多時,對於許多病人與家屬是很沈重的訊息。醫療人員溝通存活時間預測時,很需要拿捏溝通的說法,以及考量病人與家屬面對未來的情緒感受。當醫事人員告知病情時,如果病人家屬還沒有心理準備接受,很有可能造成他們劇烈的情緒衝擊,甚至喪失對未來的希望。像是一位受訪的護理師形容,時常看到病人與家屬接受壞消息時,像「被雷打到」一般,對於未來感到茫然無助。但是如果病人與家屬都不知道實際的存活時間,也很難進行後續的安排,像是:安排居家照顧銜接、完成病人的心願、處理遺產、聯絡殯葬事宜。我在訪談與觀察中,時常看到家屬得知存活期後,判斷處理事情的優先順序,並作出對應的行動。所以醫師傳達存活期資訊時,需要先瞭解病人想要的生活品質,然後把數據資訊轉化成對於病人與家屬有意義的時間點。

以下舉例一場在醫院中舉行的家庭會議,呈現安寧團隊統整意見的過程。70多歲施伯伯患有食道癌,在安寧病房進行疼痛控制。在施伯伯意識清醒時,他多次向家人表示想要回家(他家離Z醫院有快一個小時的車程)。然而家屬的意見分為兩派,一方面病人的妹妹與女兒傾向盡快出院,完成伯伯心願。另一方面,太太與兒子希望病人快過世之前再回家,因為回家之後主要會由他們照顧伯伯,他們都擔心病人突然劇痛時不知道怎麼處理。主治醫師在會議之前,就知道家屬有兩種不同的照護想法。因此,這場家庭會議的重要目標,是讓家人溝通不同意見。

當時施伯伯已經意識不清,參加會議的是伯伯的太太、兒子、女兒、妹妹。在會議中,兒子主動提問:「有可能抓個時間回家嗎?可以爸爸血壓快要70時再回家嗎?」主治醫師回應:「如果血壓到70時回家可能會太晚了,有時候血壓會變化很快,不用如此拘泥於數字。爸爸想回家的話,可以趕快回家。」主治醫師預測伯伯的存活期是以週或是以天計算,不會超過一個月。而且,主治醫師評估病人當下的狀況適合回家,建議家屬可以在家裡事先準備氧氣製造機與抽痰機,避免臨時回家照顧而措手不及。

在會議中,主治醫師提供存活期的預測,讓家屬瞭解大概有多少時間可以行動,並排出行動的優先順序。易言之,安寧團隊形成預測資訊後,並非只是提供病人許多數據與事實,讓病人選擇一套固定的照顧計劃。安寧團隊需要花費心力與病人家屬持續地溝通,澄清病人家屬對於未來死亡的情感,保持對未來的希望,規劃之後的行動策略。

隱而不見的照護:減輕生理與情感的受苦

一直以來都有人認為安寧照護是「等死」,預設醫事人員無需進行太多工作。安寧團隊也時常面對病人與家屬的擔憂:接受安寧照護是不是就像「放棄治療」、「被醫師拋棄」、「斷水斷電」(譬喻終止或撤除人工營養、流體餵養與維持生命治療)?實際上,安寧團隊為了減輕末期病人的痛苦,進行很多預先準備的照護實作,包括生理與情感層面的照護。

在生理照護層面,其中清潔是提升病人舒適感受很重要的工作。像是安寧志工們會幫病人洗澡,讓病人感到舒適,身體清潔工作可以減緩生理的不適,也可以減少病人因為身體形象污穢,造成的社會疏離。或者是護理師時常進行舒適擺位,調整臥床病人的躺臥姿勢,如此可以避免躺臥時壓力分配不均造成的褥瘡,也可以讓病人的呼吸比較順暢。

減少額外的醫療處置也是減輕生理受苦的主要方法。例如,安寧志工眉香大姐跟我分享她長期關懷的一位個案,是一位80多歲的婆婆,從另一家醫院的安寧病房出院後,轉到Z醫院安寧病房接受照顧。眉香大姐給我看兩張強烈對比的照片,都是家屬跟她分享的。第一張照片拍攝於前一家醫院的安寧病房,畫面中婆婆臉頰浮腫、戴著氧氣面罩,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手上套著約束手套,以避免她自拔管路。第二張照片是婆婆準備從Z醫院的安寧病房出院的畫面。婆婆面帶微笑地坐在輪椅上,身上沒有任何的管路,站在她身後的兒女也展露笑容。眉香大姐補充說明,婆婆要從前一間醫院出院時,護理師替病人安裝鼻胃管,以確保她可以攝取營養水分。但是護理師安裝三次後才成功,而且婆婆在插入過程中一直痛苦掙扎,家屬看了於心不忍。

轉入Z醫院安寧病房後,安寧團隊評估婆婆有能力用口進食。經過慢慢訓練後,婆婆逐漸可以自行咀嚼食物、享用餐點。家人看到這樣的轉變感到開心。眉香大姐用閩南語形容這是「同款,不同師父」,意指雖然很多安寧照護實作看起來很相似,但是進行的功夫不一樣。安寧團隊訓練婆婆以口進食的能力,一方面減少管路使用與身體約束,一方面也減少攝取過多造成的水腫;特別是對於高齡者而言,代謝速度較為緩慢,負擔更加重。醫師與護理師會考量病人的年齡、生理狀態、病情發展,以減少額外的醫療處置。

在照護心裡受苦的層面,安寧團隊時常替病人進行「生命回顧」,釐清病人生命軌跡中的重要事件,像是整理病人的成長歷程、家庭背景、工作經驗。病人對於自己生命軌跡的詮釋,會影響他們對於存活期的感受。有些病人回顧生命很圓滿了,像是在家庭、事業、自我追求層面有所貢獻或成就,比較不會覺得剩下時間很短。如果病人還有放不下、不放心的事情,就會覺得時間很緊迫。社工師分享有位病人比較著急地跟她申請低收入戶補助,病人希望能在去世之前,留一些費用給太太與兩個小孩。社工師除了儘快完成申請手續之外,安寧團隊也肯定病人對家人的心意與付出。社工師說他們常做的工作是:「幫助病人找到生命中的亮點,淡化難以改變的缺憾。」安寧團隊關心病人獨特的生命軌跡,他們沒辦法改變死亡迫近的事實,但是期望可以透過陪伴,轉化病人賦予死亡與生命的意義。

​​安寧團隊也會促進病人與家屬之間的「四道人生」,包括道謝、道愛、道歉、道別。例如志工們與社工師會舉辦慶生會與節慶活動,提供病人家屬四道的契機,讓病人與家屬除了每天的照護工作之外,還有一些共同的美好回憶。平時安寧團隊也會鼓勵病人家屬進行四道。像是力凡的女兒跟我說,護理師鼓勵她跟爸爸多說話,說雖然爸爸回應比較不明顯,但是都可以聽見,所以她下班有空時,就會在床邊陪爸爸說話。在訪談時,女兒訴說爸爸過去辛苦的經驗,說爸爸十幾歲從軍,從中國遷徙來臺灣,歷經顛沛流離的歷程。之後他從事公職工作,雖然家裡經濟狀況沒有那麼寬裕,不過也用心拉拔兩位兒女長大。兩週後,護理師在晨會報告,立凡接近臨終時,女兒向他道別,繪畫了熱氣球跟房子,以此祝福爸爸可以坐著熱氣球高飛到天上,下輩子享有安穩的生活,別再當「無殼蝸牛」。「四道人生」讓病人與家屬整理彼此生命軌跡的連結。

雖然病人的生命軌跡中有許多重要事件,但是安寧團隊要拿捏哪些才是影響病人感受時間的關鍵議題。最典型的例子是「心願完成」,安寧團隊要衡量完成哪些心願可以幫助病人覺得生命比較圓滿。受訪護理師談到以前照顧過一位伯伯,他的心願是回南部老家,在父母的墳前上香。伯伯在幾位醫護人員的陪同下,搭車去南部。一到墓前,伯伯便一直哭泣,想說自己60多歲就即將死亡,內心愧對父母。伯伯抒發內心的愧疚情感後,心情放鬆許多。在他完成心願後兩週,就過世了。

此外,心願完成不是實現病人願望就好,周護理長跟我分享,她看到一些新聞報導寫著,安寧團隊協助病人心願完成後,病人說「好想繼續活下去」,這會讓她覺得有些擔心;她解釋:這樣心願完成沒有幫助病人放心,反而創造許多留戀。易言之,心願完成最重要的環節,是幫助病人減輕對於未竟之事的惦念,讓他們預期自己的生命軌跡將會有個寄託,或完整的結束。對於家屬而言,度過特定時間或完成某些事情後,心裡會覺得比較完滿,減輕預期性悲傷。安寧團隊不僅照護末期病人,也協助家人面對病人的死亡。

小結

        人們一旦開始生命的歷程,便是朝向死亡邁進。預想死亡帶給多數人的並非是期待,而可能是不安與恐懼。曾有學者譬喻「烈日和死亡一樣,令人無法逼視」,直接面對死亡並不好受,但是有助於我們掌握生命的輪廓。就如同村上春樹在《挪威森林》中所述:「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在安寧團隊進行照護的案例中,人們並不是被動地等待死亡帶來,而可以透過許多努力,維持臨終之前的生命品質。照護雖然無法幫助人迴避死亡,但是可以幫助人們展望生命完滿地結束。

從安寧照護的案例中可以看出,預想的特性不僅涉及預測的知識,也富含想像未來而觸發的情緒感受。探知未來,可能讓人們既期待、好奇,也可能讓人焦慮或是恐懼。人們可能對未來繼抱持著希望、殷切盼望,但也有擔憂、恐懼。人們可能關心與議論各種與未來有關的事情:如何面對氣候變遷可能造成的災害以及加劇的社會不平等?過度開發台灣自然資源可能會造成哪些環境影響?AI的進展多大程度會取代人類的工作?超低低生育率可能造成人口結構什麼樣的衝擊?使用人工生殖科技可以成功受孕、誕生健康的寶寶嗎?家長密切關注小孩符合「正常」的發展曲線嗎?基因檢測不僅可以知道遺傳疾病,還可以預測未來成就?這些預想時時刻刻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

預想有不同層次的社會學意涵。預想有治理的意涵,標示出正常或是異常的發展軌跡,而人們如何可能事先介入,以維持正常。例如以量表還有互動方式觀察小孩的發展曲線、進行環境影響評估,或預期適合的生育時機。預想可能帶動商品化與市場化,像是基因檢測公司與人工生殖機構。預想帶給人們希望,但我們也需要謹慎地審視預想的社會成本與非預期後果,進一步發展出負責任的預期體制


[1] 內容中的機構與受訪者皆使用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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